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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玄真人拜访念玉居,楚千华毫无准备,略显局促地迎他进门,又不知拿什么招待,便找出一包存放许久的君山银针。
茶叶在杯中舒展,色泽翠绿,香如幽兰。
玄真人端茶小抿一口,以杯中茶引话道:“入口似淡云山峰,回味又可比流云山谷,不错不错,这茶和君山都是个好地方。”
楚千华在他对面坐着,听他这么一说便猜到他应是去过君山,道:“我还担心真人喝不惯茶汤。”
说完,看了看他腰上的木葫芦。
玄真人将葫芦取下握在手中,随口道:“茶与酒,喝得不过都是人的心性。性温者爱茶,性烈者好酒,而我嘛,偶尔品品茶还行,到底还是酒更合我心意。”
说罢哈哈大笑两声,洒脱随性。
楚千华见他笑得开怀,也跟着笑了笑,放松下来。不曾想玄真人如此平易近人,举止言谈甚是豪迈爽快,与沈静寡言的主公截然相反。
看似格格不入的二人却能成为一生挚友,的确难以想象。
楚千华暗暗道。
玄真人推开茶盏,拔开葫塞,昂头大口喝下,接着嘴一抹,看向楚千华:“你与那小子如何了?”
楚千华楞了楞,反问:“真人是指我和翡少爷?”
玄真人一拍大腿:“对,就是姓翡的那小子。”
楚千华直言正色解释:“我与翡少爷萍水相逢。泛泛之交,谈不上如何。”
“泛泛之交?”玄真人嘴里念着这四个字,“只怕不是泛泛之人啊。”
楚千华没说话,见玄真人又朝嘴里猛灌几口酒,还没有想走的意思,楚千华便问道:“真人去的地方多,不知可有穆职掌的消息?”
“穆景白?”玄真人含着酒开口。
“正是。”
“没有。”玄真人不假思索回道。
楚千华闻言有些失望,沈吟道:“穆职掌到底会在哪里?”
玄真人忽然道:“穆景白那人与九泽站一起也算得上登对。想当年,九泽就是看他长得不错,才哄他到水中洲同自己作伴。”
主公与穆景白的一段佳话楚千华略有耳闻。几百年前,穆景白还是穆家大公子,先以美貌闻名天下,后以才能冠绝天下。偶然一日,主公下洲,二人在湖畔相遇,一见倾心。自此本应入朝为丞相,出征为将帅的穆大公子决定扔下红尘虚名,义无反顾跟随主公来到水中洲,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只是楚千华并不清楚几百年前到底发生何事,令他一气之下毅然决定离开主公,离开水中洲。
“既然真人与他相识,那可知穆职掌当年为何负气离开?”楚千华好奇问道。
玄真人踩着醉步站起,别在腰上的葫芦晃几下:“我跟他不熟。估计是和九泽闹别扭,吵架了吧。”
楚千华也跟着站起来:“好在穆职掌留下了凤凰树,要是什么都没有,等他的这些年月,主公该有多孤独。”
玄真人听罢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怕是醉了,他看楚千华要来送,摆手制止:“不必送,人不熟,路我熟。”玄真人背着光,瞧不真切,眸子却格外清明,他带着醉呼呼的酒意对楚千华道:“那凤凰树可不是穆景白留下的。他那人骄贵得很,十指不沾泥,怎肯侍弄花草。”
楚千华怔住,不可置信。
“是谁呢?”玄真人拍拍头,左思右想,然后一副恍然大悟般高声道:“是个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玄真人已经离去很久,可楚千华仍没想通。
主公对凤凰树极为看重,只凭水中洲不许出现艳色,而独独留下那株凤凰树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凤凰树不是穆景白留给主公的,那主公守着凤凰树苦等的人又会是谁?
楚千华记得自己刚来水中洲,还在凝霜殿受教,有次不小心打坏殿内的一个瓷盏,很害怕,一直朝主公磕头认错,不管主公怎么劝都不肯起来,一直磕,磕得主公面无血色,扭头走进风雪中。
凤凰花在冰冷寂寥的凝霜殿开得肆意霸道,主公背对着自己凝望满树红花,带着怅然若失的语气缓缓道:“一个杯子而已,若是他,定是摇着我袖口怪杯子不好。”
后来楚千华听闻主公与穆景白相识相伴的故往,便自认为那凤凰树就是穆景白留给主公的。
回头一想,的确无人亲口告诉他,那凤凰树出自穆景白的手。
楚千华还没来得及深思真人口中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何人时,水中洲便发生一件大事。
霜降以上的忆虫必须送到无名楼的焚炉才能烧化。一飞冲天阁和谢春榭为主要御虫之地,穆北同叶席欢清算过后,共有十二条霜降失窃。
楚千华得知此事后,命洲内暂停御虫,遣散病客回馆,再命黑山白水严守洲外,不许任何人外离。
对病客只称御器受损,暂时无法御虫。
失窃一事非同小可。不乏有人假装病客来水中洲偷盗忆虫买卖谋私。楚千华听闻外边有人专门花高价来买忆虫,至于买来何用,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事。
水中洲曾遇到一个假装病客偷忆虫的人,偷了一条。那时楚千华还没来,只听说那小偷被抓到后,主公喂他吃一条忆虫后便扔到洲外。
小偷吞下忆虫后身体一开始并无大碍,沾沾自喜,以为逃过一劫,反正只是吃条不痛不痒的虫子,又没丢掉性命。
他不知道主公平生最恨偷盗之人,喂他的虫子名为一匣,来自一名小雪病客。那位病客不堪折磨寻短见后,主公便从他溯轮取出这条忆虫,取名一匣。
一匣。
顾名思义,服下之后,五脏六腑慢慢挤压一处,越收越紧,直到收成拳头大小,像木匣一般。
后来听说那位小偷疼得受不住,最后服毒自我了结。
只偷一条的下场便如此惨烈,何况十二条。
叶席欢丶穆北丶奴阿丶还有无名齐聚念玉居。
芊凤跟着穆北一道而来,在门外和马千里窸窸窣窣说个没完。
念玉居被塞得满满当当,前所未有的热闹。楚千华面无表情端坐一侧,穆北也坐得笔直,叶席欢立在边上,奴阿被这架势吓得缩在叶席欢身后,小手拽着她袖口。
无名依旧藏身最角落,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一身黑衣,脸上戴着狰狞的鬼脸面具。
几人脸色都不太好。
穆北眉头紧锁,带着怒气喝道:“哪个混账敢偷到水中洲头上?!”
听罢,叶席欢面露忧虑,楚千华也忍不住拧起眉头,看向角落里悄无声息毫无存在感的无名:“送去焚化的忆虫对不上病客数目。可仔细确认过?”
无名点头。
“少了十二条?”
无名再一次点头。
穆北捏起拳头道:“那就一个一个查,我就不信查不到他。”
楚千华没回他,而是再次问无名:“第一条忆虫被偷是在何时?”
无名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天前?”楚千华确认问道。
“不过一天,那就好办。先查留洲的病客,若无嫌疑,再调出一日前有些什么人离洲,想来也不会超过十人,大不了找人多跑几趟。”穆北看只有一天,面色松了松,身子后昂,对自己提出的这番建议颇满意。
楚千华盯着无名还未放下的一根手指,心底猛地一沈,口齿轻微颤了下:“一个月前?”
无名点头放下手。
穆北听后身子倏地再次绷直,瞠目结舌。
叶席欢在这时开口道:“看来只能惊动主公了。”
“那主公找到他,会不会把他杀了啊?”奴阿怯生生问一句,几人一听面色瞬间沈下。
杀?倒没听过主公杀过人。善恶都无。
叶席欢安慰奴阿:“主公是半仙,和我们不一样。仙是不会杀人的。”
“都让你少听那些鬼故事,你还非缠着病客说,脑袋都听成浆糊,整日神神叨叨。”穆北怒视奴阿一眼。
奴阿嘴一扁,握住叶席欢递来的手。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月水中洲来往的病客上千,皆来自五湖四海又各地分散,在人海里找个人,太过渺茫。的确只能请主公出面了。”穆北一脸严肃道。
楚千华沈思片刻,又问无名:“最后一条何时丢失?”
无名这次又擡起一根手指。
穆北看他那根手指看得火冒三丈,将怒气全部投向他那根手指:“没完了!”
楚千华问:“一个月?”
无名摇头。
“一天。”
无名点头。
楚千华沈下眼,视线扫过他们,说出心中猜测:“我想此人应该还没有离洲。”
“你怎么断定他没走?”穆北没好气问他,“偷了东西他还有胆子待得住?”
楚千华笑了一下:“因为此人贪心。隔三差五偷一条,用一个月的时间偷了十二条,怎么可能在昨日得手之后甘心离开。我猜此人还想偷更多,不偷够,怎舍得走。”
忽地外头传来几声咋呼,马千里直喊:“你不能进!”
话音刚落,翡冷大步跨进:“热闹啊!”
楚千华不自然地扭过头。
穆北黑着脸怒斥他:“你还真把这当成自己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是又如何?”翡冷面无表情斜穆北一眼,接着笑盈盈走向楚千华,“千华,我在外边找一圈也没看到你,你今日怎么没出来?”
一前一后两幅面孔。奸商作派。
楚千华看他一眼:“翡少爷。今日左馆禁出,你怎么出来的?”
翡冷笑道:“翻窗。”
不是翻墙就是翻窗。楚千华无奈摁摁眉心:“回去。这里已经够乱了。”
“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不碍事。”翡冷俨然将念玉居当成自己家,轻车熟路往楚千华床上一滚,怀里搂着杯子深吸几口:“你们继续,我保证不添乱。”
他这副油腔滑调的模样穆北看着犯恶心,还想斥责他几句,却见楚千华挥退门口追来的马千里:“算了,就让他待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