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竹帘放下一半,光还算充足,信纸有些翘边,楚千华曲指压了压,对着光,看得仔细。
翡少爷依然啰嗦。
翡家老爷不慎摔了一跤,损到大腿骨,卧床修养动弹不得。翡家大小事全落在翡少爷肩上,分身乏术。
屋檐下的燕子窝多出六枚蛋,灰灰的,还有许多小麻点。那几日雨多,翡少爷怕蛋冻坏,往燕窝里塞了许多白棉。
看到这楚千华笑了一下。
翡家老爷摔过之后,整日长吁短叹,说人老了不中用,翡少爷只得将账本搬到他爹房里,一边操持翡家买卖,一边劳神哄他爹喝药。
翡少爷堂弟翡兆今年八岁,到翡少爷家中玩了几日,特别能闹,一直缠着翡少爷要他手里的凤凰枝。
翡少爷不肯,翡兆小嘴一撇,赖在地上打滚,翡少爷没惯他,拿小竹条抽他两下,立马老实了。
楚千华将看完的信纸卷好放入空底的糖罐中,继续看下一张,墨迹很新,应是最近写的。
翡少爷问他:千华,你想我吗?
问完又擦掉,还没擦干净,在原有的残字上面改写一句:我很想你。
看完信,楚千华将清理出来的坏信烧了,其馀收入罐中。
何为坏信?什么人面兽心丶阴险狡诈丶卑鄙下流丶这些不堪入目的词汇翡少爷信手拈来。
最辣眼的一句莫过于:千华,司九泽拦我的信。他娘的他娘他娘的他娘的他就是一个小人。
楚千华看到这句时,闭眼冷静许久。
剩馀几封倒不辣眼,甚至能看出字眼里的一片真心。
楚千华想象着翡少爷前面呲牙咧嘴咒完主公,后面就端坐案前,一脸温情脉脉,对烛提笔道:思卿思卿,吾妻千华。
想到这,楚千华打个冷颤。
下洲那日,楚千华走得轻便,只带了一盆翡少爷送的兰花和一颗治骨的丹药。兰花快死了,楚千华看着可惜,便想着送回翡家,或许还能养活。
接长久一事,只有叶席欢知情。楚千华将职掌一责暂时托付于她,叶席欢接过腰牌,含笑点头:“一路平安。”
别的,不曾多问一句。
楚千华就这样走了,抱着兰花,走得悄然无息。
瀛夫子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送水中洲的人出去,手里稳稳把着桨,划出一条笔直水痕。
水光映在楚千华白衣上,微波粼粼,他抚平卷曲的衣角,环顾一圈湖景后,问瀛夫子:“夫子在水中洲泛船有多少年月?”
瀛夫子心中默算片刻,回道:“回职掌,七百馀载。”
楚千华点头问道:“夫子划了七百年的船,可会觉得乏味?”
“习惯了。”瀛夫子答道,“隔些年也能碰到几个有意思的人,扯两句闲话,不会觉得无聊。”
楚千华问他:“什么是有意思的人?”
瀛夫子没回,而是用力握紧桨板,望向某处,白须轻扬。
楚千华跟着他目光看去,船将靠岸,瀛夫子所看之处只是一片空地。
“夫子在看什么?”楚千华一边疑惑问,一边侧身站起,准备下船。
瀛夫子收回视线,平淡道:“看石头。”
楚千华楞了楞,那片空地并没有石头。
瀛夫子解释一句:“从前有。”
原来如此。
沈默片刻,楚千华忽然想起马千里提过瀛夫子和那位叫平凡的少年曾经闹得很不愉快,忍不住问一句:“夫子还记得平凡吗?”
摇橹声戛然而止,船停在半途,瀛夫子扭头看向楚千华,惊愕在眼底呼之欲出。
楚千华也看着他。
没多久,瀛夫子先转过头,淡淡道:“不记得。”说完继续划船。
他记得,不仅记得而且印象深刻。只因楚千华感觉到一直平稳前行的船身开始颠簸,夫子持桨的双手微微发颤,水面被搅得一塌糊涂。
他是有意否认,可楚千华不打算揭穿他。不能说自有不能说的原因,况且那位平凡的所作所为,的确让人难以启齿。
“不记得也好,本来就是不该记得的人。”楚千华望着岸边缓缓开口。
瀛夫子没说话,一直等船靠岸,楚千华下船后,才出声暗示他。
“有些人不要提,有些事不该查。提起来,查明白,有人要憎恨,有人会伤心。人有活下去的理由,也有非死不可的原因。既然死了,就跟活人无关了。”
闻言,楚千华看他良久,接着颔首一笑,转身离开
瀛夫子实在多虑,楚千华根本无心插足三百年前的恩怨,他只想守好眼前这片天地。
擡头低头就能看到的天地。
楚千华出杉林后偶遇途经此地的骡车。一位头绑灰巾的中年男子在车头赶骡,一眼瞧见路边的楚千华,停下问他:“小哥到哪?”
楚千华回道:“潇湘。”
男子拍腿一笑:“赶巧,我去乐义,正好路过那。小哥,这地偏没车不好走,只要你不嫌我这骡子,我送你一程吧。”
楚千华不嫌弃,他正烦心去哪找车,就碰到这位好心人。
他愿意带他一程,楚千华感激还来不及。
“有劳。”
男子伸手拉他一把,道:“客气什么!我叫馀逍,你叫我逍兄就好。”
楚千华笑笑:“多谢逍兄。”
馀逍朝骡后甩一鞭子,侧头看来,道:“都说了不用客气,你安心坐着,保证把你送到地儿。”
楚千华开口又想道谢,到嘴边又咽下去,点头道:“好。”
语毕,他转身挑开车帘,看里面坐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穿着绿短衫,头发拧成花辫挽起,月牙眼。
楚千华犹豫了一下,少女见他不进来,笑问:“公子怕什么?”问完,还往里靠了靠,将坐位让出给他。
楚千华道:“我怕玷污姑娘清名。”
馀巧听后笑得直不起腰:“原来你是担心我以后没人要啊。”
楚千华不知如何解释,缓了会儿道:“毕竟我是男子。”
馀逍赶车,头也不回道:“你就放心坐吧,就算你不和她挤一块,她呀也没人要。”
馀巧瞪他一眼,气呼呼道:“有你这么当哥的,就会咒自己妹妹嫁不出去。”
最后楚千华还是没进去,只将兰花放到里面,接着转头和馀逍挤一块,白衣挤出褶子,沾上些许黄泥。
衣服脏了,人自在。
楚千华看着骡子甩来甩去的长耳朵,抿了抿唇,有些不适应。
馀逍一直说个没停,楚千华默默听着,偶尔点个头回应一下。
馀逍和馀巧是兄妹,卖药为生,去乐义是为看一批药材,路程远,已经离家半月,没想到中途遇到楚千华。
也是缘分。
里头的馀巧听见撩开帘子露出一双月牙眼,眨个不停,对楚千华道:“你呀是真的运气好,要不是我们车子半路车轮卡到石缝里,耽误几刻钟,否则怎会刚好路过被你遇见。早走远了。”
突然面对两个热情洋溢的陌生人,楚千华有些拘谨地说出一句可笑话:“多谢石缝。”
话一出口,楚千华耳根红了。
馀逍和馀巧对视一眼,接着笑得合不拢嘴。
楚千华埋下头。
馀逍看他一眼,眸子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瑕色的白衣,感觉挺难相处,其实不然,这年头会因为一句话就脸红的男子少见咯。
“你啊别感谢石缝,要谢就谢自己,运气好。”
馀逍道。
暮色降临,馀逍将骡车拴在树上,馀巧抱来一堆干柴点火,楚千华擡头望着天,馀逍拍拍衣上的尘灰,见他一直盯着月亮看,好笑道:“你老盯着月亮看干嘛,就跟没见过一样。”
他不知道楚千华已有四十年没见过月亮。
月亮很圆,圆的楚千华怀疑自己从前看到的月亮都是假的。
馀巧蹲在地上生火:“今晚的月亮是挺大的,我捡柴时也看了好几眼。”
馀逍对月亮不感兴趣,天天都有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转头再次看向楚千华,看他还伸长脖子朝天看。
月光落在他眼里,一对黑眼珠像浸满了油。
“你去潇湘干嘛?”馀逍坐在篝火旁取暖,和馀巧抢饼吃。
楚千华垂下头,转身朝他们走去:“找人。”
馀逍没抢赢馀巧,只好拿出冷馒头啃一口:“找什么人?朋友?亲人?还是……”馀逍坏笑一声,又啃一口馒头。
馀巧将饼子递给楚千华:“饿了吧?”
楚千华摇摇头:“不用。”
“我吃!”馀逍一把劫走馀巧还没收回去的饼,赶紧塞到嘴里,嘿嘿一笑。
馀巧瞪他一眼:“不怕噎死你。”
“认识的人。”楚千华想了想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和翡少爷到底算什么关系。
“认识的人?”馀逍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多少也得有个名义吧,总不可能就因为认识就找上门吧。”
馀巧也点点头:“要是人家不见你怎么办?”
楚千华道:“他一定会见我。”
他口气笃定到馀逍和馀巧根本不相信他们的关系仅仅是认识。
馀逍哈哈一笑:“小兄弟,你别害臊,我绝不笑话你。风华当头赶紧把人家姑娘娶回家,拖太久,可就跟我一样没人要咯。”
“不是姑娘。”楚千华神情认真,“是个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