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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翡家差人送来一封信。”
“哦?”
金世风放下梅木梳,转身接过婢女手中的书信,字面工整,干干净净。他粗略扫一眼,眉头微微蹙起,镜前的长久问他:“是什么?”
“一些废话。”
金世风笑了笑,信纸在掌中胡乱揉成团,弃在脚下,接着重新拾起梳子,齿口沾取黑豆熬炼的染膏,仔细涂抹在长久头上:“这位楚职掌耐心倒是极好,行监坐守小半年,总算舍得离开。”
长久眼眸半阖:“他是好人。”
“我没说他坏。”金世风拔掉他发中一根染不黑的白发,嘴边笑意愈加温和,“只是我们久别重逢,却无缘无故多个外人插足,一举一动被人盯在眼里,不自在。”
长久睫毛轻轻一颤。
“不说那些烦心的。”金世风见染得差不多,搁下梳子,擡手按住他肩膀,俯身望向铜镜里的长久,比初见时消瘦许多,不过模样还是极佳,鼻子眼睛小嘴,就像精心雕琢过。
长久有些腼腆地微微低头。
见状,金世风大笑一声,指尖勾起他下巴:“多大的人,还怕羞。”
长久双颊浮现一抹红,不敢正视铜镜中那双流光溢彩的鹤眼。
片刻,金世风的视线从他脸上滑向他露在袖外的手腕,深浅不一的割痕,旧痕未消又添新痕,单说露在外面的一寸腕便有九条,更别提袖下何等惨况。金世风拉好他袖口,遮住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明日我拿些祛疤膏给你。”说完犹豫一下,轻叹道:“你不要怪她。”
金世风带长久去花园散心,婢女进屋打扫,看到地上的纸团好奇捡起,抚平纸褶,一行字映入眼底。
——三秋之半,长久生辰。
*
三人在山下小歇,穆北抱来把干草喂马,冷冷道:“我一介长使,穆家二爷,万人敬仰,却落到在这荒郊野外喂马。可恶!”说着,抓把草使劲往马嘴里塞,一旁的尚如春被土豆骑在身上,狗爪子踩他一身泥,还舔他满脸黏哒哒的口水,忍无可忍,掌刀挥起,穆北一个眼神漫不经心飘来,尚如春欲哭无泪道:“小祖宗,你放过我吧。”
土豆兴奋地吠一声,狗眼珠又黑又亮,再次扑向尚如春的脸。
尚如春朝穆北大声求救:“穆官人,我要被玩死了。”
穆北冷笑一声:“放心,我会帮你收尸。”嘴上这么说,手却很诚实的掏出一块骨头扔到远处,土豆闻着味立马放开尚如春朝骨头奔去,狗尾巴摇得比尚如春的扇子还嘚瑟。
尚如春怀疑穆北是故意借狗来消遣他,长吐一口气,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屑子,转眼瞧楚千华坐在石头上,手里拿着尚如春曾在翡冷手里见过的蓝册子,写写画画,一脸认真。
“楚官人,你在写什么?”
尚如春过去,穆北也好奇望去,以前在水中洲也没见他有写东西的习惯。待尚如春离他两步远时,楚千华合上本子,平淡道:“没什么。”
尚如春撇撇嘴,转头和穆北互看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这人有古怪。
绝对有古怪。
马车刚驶出潇湘时,一路岑寂无声的楚千华在经过一座石桥,蓦地站起来大喊一声:“停车!”
穆北撩开车帘伸进脑袋,一副蒙受奇耻大辱的表情:“你知道你在吼谁吗?”
楚千华难为情笑笑:“抱歉。下次我会注意。”
“不会再有下次。”
穆北在车头拗气。楚千华则下车站在潇湘的石碑前凝视许久,最后指着石桥,跟铁树开花一样绝无仅有,朝他们露出一个暖和和的笑:“翡少爷就是在这接的我。”
穆北脸一黑。
尚如春啪唧一声打开折扇,脸藏在扇面后,默默翻个白眼。
有什么好炫耀。
马喂饱,三人继续赶路,尚如春抱着土豆靠前坐,手指挑起一半帘门,看着外边穆北高大威猛的身姿浮想联翩,拿穆北同自已以前那些恩客比较。平常时候,尚如春在他面前,就跟发育不良似的,拼尽全力挺胸擡头也只到他喉口,每看他一眼,脖子都要拉得老长,回去后能疼整宿。
而且,看穆北这身板………尚如春咬住一根指头,眯起眼,应该会疼到想死吧。
“你又拿我打什么主意?”
穆北冷不防开口。
“没………没什么。”尚如春差点咬破手指,尴尬笑笑,抱着土豆坐回去,见楚千华闭着眼,他过去轻唤两声:“楚官人。”
楚千华没应他。
看来是睡了,而且睡得很死。
尚如春勾起唇角,万分小心从他怀里偷出那本蓝皮小册,坐到一旁,右手摸狗,左手瞎翻。字挺好看,就是内容,简直一言难尽。什么树儿爱上草,鸟儿追随蓝天,狗屁,尚如春无声‘呸’一声,哗哗直接翻到最后面。
心想他该不会是看到穆北喂马,突发灵感,写什么草儿移情别恋爱上马吧?三角恋?!
事实证明,不是。
尚如春盯着那一页,久久没有移开视线,直到睁得两眼干涩发胀,他才扔了书,最后又过去捡起放回原处。
“什么玩意………”尚如春扭头看向窗外,山脊沈沦在萧萧秋色中,“谁会记下自己被亲几次,被抱几次,见面几次,脑子有病。”
无边秋色映在他眼中,被迫染上几分凄凉,尚如春低声喃喃:“真他娘刺眼。”
“你叫我?”
穆北掀帘子看进来。
尚如春吓得把怀里的土豆抛出去,穆北甩出紫光稳稳托住土豆送回尚如春手里。
“毛手毛脚,也不知这些年你一个人怎么活………”话未说完,穆北面色一僵,松开抓帘的手,背过身。
他可能是担心自己嘴里的话刺激到尚如春幼小心灵,可尚如春早就练得一身铜皮铁心,怎么可能被他两句话打击到,抱着土豆挨前,与穆北只隔一张竹青门帘,二人后背随着马车颠簸时不时磕碰一下。
土豆呼呼大睡,尚如春抓起它一对软趴趴的狗耳朵把玩,兴致盎然开口:“穆官人,你还欠我一件事呢,没忘吧?”
穆北回道:“没忘。”
尚如春一喜,还没开心多久,穆北接着泼下一盆冷水:“不做。”
“穆官人也会耍赖呀。”尚如春语气中并未透出多少失望,轻松挽回局面,“让穆官人在我面前脱得光光的确有些过分。但是吧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也不喜欢别人欠我。楚官人和我的账可早就一笔勾销,现在,就只剩下穆官人欠我的。”
“我给你钱。”穆北准备拿钱堵他嘴。
尚如春道:“我现在又不缺钱。”
“那容我再准备几日。”穆北说这话时,嗓子眼都要抖出来,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
“算了。”尚如春忽地改变主意。穆北楞了楞,到嘴边的肉主动放飞,不像他的性子。
“穆官人救我性命,还承诺给我一个家,知道我喜欢狗,特地为我找来土豆。穆官人对我这么好,我却对穆官人满脑龌蹉卑鄙下流,我简直太无耻了。”
他这话,穆北实在没法接。
好?穆北不觉得自己对他有多好。冷言冷语,一言不合就要杀他,如果这些都算好,穆北无话可说。
尚如春又把话圆回来,跟外边的山脊一样,起伏不定:“但一码归一码,你欠我的还是要还。”
“你想怎样?!”穆北怀疑他是不是今早吃那碗酸辣汤吃出毛病,捉摸不透,穆北失去耐心,怒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马车驶入谷底。
谷风沈沈。
尚如春想说的是:“我要换个要求。”
穆北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思:“说。上床免谈,我真会杀你。”
尚如春连忙道:“不上床!不上床!”
“我只要你今后为自己而活,不为任何人。”
马车忽然往边上一偏,车壁擦过岩石,发出巨响,楚千华被惊醒,问道:“出什么事?”
尚如春抓住车顶稳住身子,刚想开口解释,穆北凭一己之力将车拉回正道,抢在尚如春前面答道:“没什么。”
“嗯。”楚千华点点头,没多问,整理一下袖口衣领,侧头望向外边沈沈山夜。
“天黑了。”
楚千华轻道一声,眼中渐生几分惆怅,尚如春瞟他两眼,拉紧衣服靠边睡觉。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就一会儿,也有可能是过去大半宿。山谷沈寂,连声鸟叫都没有,楚千华却恍惚听见马蹄声,本以为是错觉,直到穆北道:“后头有人追!”
尚如春一下睁开眼,头伸出窗外:“谁啊?!”
楚千华坐着没动,尚如春忽然怪叫一声:“是狗皮膏药啊!”
“狗皮膏药是什么?”楚千华疑惑一句,穆北一边靠边停车,一边冷言讥讽道:“还能是谁,甩不开,躲不掉,自是你的翡少爷。”
闻言,楚千华眸光震动,鬼使神差推开尚如春,半个身子探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