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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云深只当贺玉是来游玩,与他聊得都是乌华当地美景,从不在他面前提及战事,一是觉得他不懂,二是也不想他牵扯其中。即便他不说,贺玉见他每天深更半夜起来擦破天戟就知道情势不容乐观。
翡长平日日练完功就来找他倒苦水,骂来骂去,左右就是曹云深太刻薄,要不是姑母好言相劝,他早就溜之大吉,骂到最后他还要加一句:“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但我最钦佩的男子也是他。”
自相矛盾。
吃早饭时翡长平问他:“少白,你见过蓝戈花吗?”
闻言贺玉夹菜的手顿了顿,摇头道:“不曾,但听闻此花极有灵性。”
翡长平道:“那花可神奇了,会笑。知道我上次为什么砍那人桃树吗?他居然诅咒我的蓝戈花会枯萎,气得我先把他家桃树砍死。”
起初曹云深让他看管蓝戈花,却没料到,照顾到最后,蓝戈花竟成了他的。
翡长平笑道:“蓝戈花就种在乌华城下,等我练完功带你去看。”
午时贺玉看着楚千华服下灵丹,问他:“想去看蓝戈花吗?幼年时我见过,甚美。”
楚千华淡漠摇头。
贺玉轻叹一声:“我到底要如何你才肯消气?”
楚千华置之不理。
若是别的事贺玉可能就会留在楚千华身边陪着他,但蓝戈花贺玉还想再看一眼,只怕错过今日,日后再也看不到。
贺玉和翡长平出去时碰到曹方骑马回来,撞上面,曹方问他们去哪,翡长平不太爱搭理他,曹方能文能武,有他在,就轮不到翡长平跟随曹云深上阵杀敌,每天只能干巴巴对着木头桩子挥来挥去。
曹方见翡长平不理他,便看向贺玉:“你那位朋友怎么不随你们一起?他在哪?正好我今日无事,我去陪他解解闷。”
贺玉眉尾轻轻一扬,留下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的人就不劳二哥哥操心了。”
“我的人?”
贺玉他们走远后,曹方还在回味贺玉话中的意思,后来向曹云深一打听才知缘由,难怪他稍一亲近那位楚公子,贺玉脸色就青得吓人,原来是心上人。
“他们都说冥开国大限将至,我不信。”翡长平蹲在蓝戈花丛中,指端轻轻拂过柔嫩的蓝色花瓣,“记得刚来时我偷偷喝酒被姑父发现狠狠骂一顿,我夺门而出想跑回家,一直向前跑,最后跑到城门下时看到这些花。”
翡长平擡起头眼中带着笑:“我听到它们在笑,我站在这一隅之地,竟听到世间数不胜数的幸福,少白,那是我没有的东西。”
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有些沙哑:“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守护这些笑声,可是最近蓝戈花传出的笑声越来越弱。”翡长平垂下头,“我该怎么做才好?”
那时他不知,贺玉就是病因。
曹云深令牌失窃,城门被开,顼罗率军偷袭,合达亲自领兵,看情形是早有准备,曹云深被打得措手不及。翡长平第一次迎敌,却没想到剑锋指向的是他昔日手足。
“为什么偷令牌!为什么帮敌人!”
翡长平红着双眼质问立身城墙之上的贺玉。
贺玉面无表情看着他,接着将手中的火把扔向底下的蓝戈花。
浓烟滚滚,翡长平嘶吼着冲向他,贺玉拉弓对准他胸膛,弓弦轻微颤一下,他失手了。翡长平飞身跃到城墙提剑刺向他,贺玉避开他一剑,匕首滑出袖口,直入他喉头,翡长平拿剑挡下,几次交手,贺玉察觉他的每一招有意避开自己致命处,像是泄愤般专朝他背上手上乱刺。
血淌出来,贺玉一身白衣被染红,他还是天真,以为贺玉不会杀他。就在翡长平一剑刺来时,贺玉收回刀,满脸伤心唤他:“二哥。”
翡长平果真动容,出剑的速度肉眼可见变慢,曹云深正在底下和合达交战,刀光剑影中,他擡头看去,只见翡长平的眉心被一刀刺穿,见状曹云深痛彻心扉,高举破天戟猛地一扫,瞬间掉下好几个人头。
贺玉看着翡长平的尸体微微失神,擡起眼从一片混乱中看到城门下的楚千华,他一脸失望地看着贺玉,那眼神将贺玉剜得体无完肤。
一番交战,两军皆损失惨重,曹云深同归于尽的打法令合达心生退意,若不是有贺玉提前给曹云深下了毒药,合达断然不会同他苦苦纠缠,只要等毒发,群龙无首,拿下乌华易如反掌。
可一个接一个时辰过去,天边破晓,两军都疲惫不堪,曹云深还未有中毒的迹象。直到最后,合达才不得不相信,贺玉骗了他。
天边一支身披盔甲手持利刃的骑兵迎着晓光气势汹汹而来,合达吓得撤离,却被有备而来的骑兵逼回,曹云深看他们穿着冥开国的甲衣,理所当然认定他们是京城派来的援兵,于是和曹方上前接应时,为首的一名骑兵手起刀落直接取走曹方的项上人头。
见此情景,曹云深一失神从马上跌下,瘫坐在地满眼迷茫。
耳边是此起彼伏地惨叫声,以及合达咬牙切齿诅咒贺玉的谩骂,很长一段时间后,曹云深的耳根终于清净,只剩下大风卷起黄沙的哗啦声,忽地面前有道人影挡住曹云深的视线,他两眼昏花已经看不清了,只听这人声音温润得很:“姑父,要我扶您起来吗?”
曹云深摇摇头,接着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今天我女儿出嫁,方儿又跑去哪里疯了,夫人,还是你做得家乡菜最正宗……”
贺玉眯眼打量他一会儿,转头带着声叹息道:“疯了……留他在这自生自灭吧。”
“先让他们互相残杀,待两败俱伤,我们再坐收渔翁之利,如此便能不废吹灰之力拿下乌华。”
五年前,周额看着眼前面庞青涩的少年忍不住质疑道:“你是翡户的义子,老夫如何信你?你两手空空,又有什么法子让他们打起来,况且你同老夫说这些就不怕老夫转头禀告圣上,不论你做不做得到,单凭这番话,你还有翡氏可都逃不掉。”
贺玉淡然一笑,镇定自如回道:“先恕晚辈失礼,周大人若不肯帮,晚辈不会让您活过今晚。至于我用什么法子大人不用操心,百计千谋,总能找到办法。”
周额眯眼打量他片刻,接着拂须大笑:“有胆有识,老夫喜欢。你且说说你想让老夫做什么?”
贺玉轻轻道:“送我最后一程。”
时隔七年,周额再次见到这少年,今非昔比,他凯旋而归,周额一日都不曾忘记当初那少年眼中汹涌的暗火,以及自己的许诺,只是周额没想到,会那么快。
周额不会食言,他会送他最后一程,不留馀力将他送到皇位上,同样,贺玉也要遵守当年的约定,迎娶周额最小的孙女寻阳郡主,事成之后,入主中宫。
一桩婚事换一座江山,贺玉觉得划算。
只是他没敢告诉楚千华。
楚千华近来十分贪睡,早上贺玉走时他身体向里睡得正香,晚间回来时他在床上连姿势都没换一下。贺玉想着或许是那夜厮杀的场景吓坏了他,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内疚,贺玉轻脚过去,一边走一边将手搓热,从后抱住他,手不老实地探进他衣下:“再睡就要变成一头猪了。”
身下人挣扎两下,奈何贺玉手臂半分不肯松,只好放弃。
沈默许久,贺玉在他耳边轻叹一声:“若是京城住着不舒服,我带你回潇湘。”
楚千华点点头。这是他从乌华回来后唯一的回应。
贺玉欣喜若狂,隔日便启程带他回潇湘。贺玉向周额辞别时,周额问他翡氏一族如何处置,贺玉想都没想便道:“全凭周大人做主。”
周额笑着摸着长须道:“不假时日你便是这天下共主,到那时老夫还得向你三拜九叩。”
贺玉谦卑道:“若没有大人,哪有今日的贺玉。”
“我老了,也早已厌倦京城的一切。只愿你能善待我这唯一的孙女,让她永不知世间疾苦,天真烂漫。”
“自然。”
贺玉微微颔首转身时馀光扫到周额怅然若失望着垂暮的天际,右手小心翼翼握紧腰间的碧色荷包,那荷包里面装着曾属于南方将军的蓝戈花。
贺玉收回目光,驱散眼中阴厉,面带笑意走向等在马车里的楚千华。
回到潇湘的楚千华气色明显有了好转,贺玉刚松口气便收到一封密报,圣上携王孙西逃后联合三大将门准备反攻。其中李家麾下有五万精兵誓死效忠,众人皆知冥开国大势已去,若没有李家支持,其他两家哪来的底气背水一战。
而李将军又是周额门生。
贺玉收到密报的次日,周额便差人送来良辰吉日。
贺玉接过那张红帖,听送帖的下人道:“大人让小的转告公子,待大喜之日,大人必定会送上一份公子梦寐以求的贺礼。至于那院里的人,大人说,这种屈辱就不必再留。”
贺玉扯了扯嘴角,待回神,天色将晚。贺玉踩着似血的黄昏,恍恍惚惚走到楚千华的院子,只见院里的小菜园早已荒芜,檐下本是燕子窝的地方空空荡荡,而楚千华正站在檐下望着空无一物。
贺玉心口莫名刺痛,红帖被他捏在掌心,掌骨几乎都快捏碎,平覆心情后他藏起帖子走到楚千华身侧,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到他:“站了多久?伸着脖子不累吗?”
贺玉知道他服用灵丹后无法开口,因此根本没想着他会回答自己,搂着他双肩准备带他回房时,楚千华忽地开口,贺玉听得楞在原地。
“从前有个人告诉我,树对草的情意从来不是陪伴,而是等候。”楚千华顿了顿,垂下眼睛继续道:“年覆一年,日覆一日,一天到晚。草根被掘,被兔子啃,被霜冻,正因为草在无数个春风里回来过,所以树完全相信它还会像以前一样如约而至,哪怕晚一点。可是树如何清楚它什么时候回来,只知道它会回来,在深信不疑的过去里永远等待,哪怕将死那日,它也只会认为是草回得晚,而不是不回。因为那一点渺茫的期待而投入自己全部将来。”
贺玉握住他手腕,留了七分力,但楚千华白皙的手腕仍是红了一圈。
楚千华转头看向他:“我好像明白了。”
“不可能,我明明亲眼看着你服下灵丹,怎么会没有效果?”贺玉怀疑灵药有假,心中恨不得将那卖丹的道士碎尸万段,他压着怒火安慰楚千华:“没关系,我会找到更好的灵丹,一定能治好你。”
闻言,楚千华缓缓道:“你装出一副与世无争,却暗中布兵让我做你的药引,事成之后,你带我去乌华散心,说是为我,其实是为了让曹云深对你放下戒心。”说罢楚千华停顿片刻,继续道:“我不怪你。”
他全都知情。
贺玉楞了楞,他不怪他,不过是因为他认定他是翡冷的转世,所以才会百般迁就,事事顺从,就算明知被利用,被期盼,也舍不得离开半步。
所以,贺玉才恨。
贺玉找到骗他的道士,将所有恨意撒在那老道士身上,砍掉双手双脚,旋掉舌根,可那道士至死都不承认他的丹有假,贺玉心中起疑,彻查之后,才知道是楚千华让百九在糕点里加了催吐的药。
得知此事,贺玉没有揭穿他,仍然给他送灵丹,只是每月改成每日一次,也不拦着百九的糕点,盯着他服下,转头等在外边,半个时辰后,听到里边吐得撕心裂肺。
贺玉闭上眼,楚千华不知他早已将百九的糕点换掉,加在里头的药虽然也有催吐的效果,但是并不影响药效,除了灵丹,贺玉还在里头加了一味药,可以令人假死的药。
服药一月后,楚千华陷入昏迷,气息全无,足已以假乱真。贺玉将他藏在自己山林的私宅,接着找来一具尸体放在翡宅小院,最后放了一把火。
这次烧得一点都不剩。
周额很满意,亲手奉上天子之首祝贺,鼓乐齐鸣,贺玉穿着喜服骑马前行,行至半路,前方忽地停下,贺玉眉头轻皱,擡手轻挥,护卫得令向前查看,片刻,折返回禀:“有人拦路。”
贺玉心感不妙,驾马上前一看,果真是他。
二人对视片刻,虽是权宜之计,可贺玉还是心虚地移开视线,李楼赶过来在他耳边道:“你真是糊涂,周额不是让你解决他吗?连我都骗,如今好了,大庭广众下你要如何收场。”
贺玉沈默片刻,不动神色看了眼李楼,李楼立刻会意,抓出把银钱偷偷往人群里一撒,顿时哄抢一片。趁此空隙,贺玉俯身贴着楚千华耳边轻道:“千华,相信我,今日之后,我什么都依你的,你说我是谁,我就是谁,你想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闻言,楚千华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眼睛,带着几分愧疚。
护卫悉数围上,百姓们被他们腰间亮出的寒刃吓得缩回捡钱的手,贺玉馀光扫到周额的心腹正走向这边,走到马侧低声道:“公子若下不去手,大可交给小的去办,莫要为这么个男子,伤了大人和郡主的心啊。”
贺玉闭眼凝神片刻,手伸向离自己最近的护卫,抽出护卫腰间的佩剑,剑锋指向楚千华,冷声道:“命大侥幸逃过一劫就该老老实实藏起来,可你偏要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我再杀你一次。”
李楼看准时机连忙喊道:“大喜的日子万万不能见血,为这种刁民坏了公子和郡主的吉利,实在不值得。”人群中也有人跟着应和道:“听闻若是婚事见血,那两人一辈子都没有好日子过,不得安生。”
“是呀是呀,生出的孩子都会早夭。”
你一句我一句,传得玄乎其乎。
那周额心腹好似也有些忌惮般,松口道:“饶他一命倒无妨,只是日后再敢惊扰到主子们,便是不得好死的下场。”
李楼见势赶紧上前伸手推楚千华离开,贺玉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收剑时,谁也没有料到,楚千华挺直身子露出脖颈的红线胎记,向前一步,剑口与胎记重叠,染红了贺玉的眸底。
时间停滞。
待贺玉反应过来,他已经年过古稀,年老之后有很多事情忘了,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糊涂时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还得让下人提醒他。他叫贺玉,曾是不悔国的天子,是位德才兼备严于律己的明君,天下太平后,他主动禅位,搬到潇湘颐养天年。
贺玉不信,打翻婢女送来的汤:“我这么厉害,那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我的儿孙们在哪?”
婢女无奈解释:“太上皇您又忘了,您一生未娶,也是您下令不许别人来扰您的清净,整座宅子只有奴婢一人伺候您。”
贺玉半信半疑,婢女重新端来一碗汤,贺玉喝着汤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耐心道:“奴婢叫阿绿,太上皇这次一定要记住。”
“哦。”贺玉睨她一眼,绿衣绿鞋绿簪,像只绿蛾子。
“我困了。”贺玉吃力站起来,阿绿放下碗扶他回房,刚迈进去房门,贺玉指着床上的木头人偶惊恐喊道:“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在我床上!”
阿绿心底沈沈叹口气,看来太上皇的失忆症越来越严重,平日就算再糊涂,也不会忘记床上的木头人偶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那是太上皇最喜欢的人偶,没有它,您都不肯睡。”
贺玉小心翼翼走过去打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它眼睛,鼻子,嘴巴:“它长得真好看。”说罢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喃:“它不会老,可我老了。”
阿绿安抚他道:“奴婢幼时见您站在那红树下,俊美的像一幅画,至今未变。”
闻言,贺玉像个孩子般天真地笑起来,乖乖任她扶着自己上床睡觉。
当晚贺玉做了一个梦,吓得满身冷汗,他梦见自己骑着马,穿着喜服,手里握着一把剑,很锋利的剑,有个男子撞上他手里的剑,喉咙被刺穿,血淌红身上的白衣,红的就像贺玉身上的喜服。
最可怕的是那男子居然长得和他床上的木头人偶一摸一样。
贺玉吓醒之后觉得口干舌燥,他爬起来想喝水,但梦境里的画面还没结束,他握着茶杯,看到茶面倒映出自己落马抱住那男子,然后天上还飞下好几个眼生又眼熟的神仙,有男有女,他们个个都带着伤心不已的表情。其中有个穿白衫的男子最伤心,他推开自己,抢过自己怀里的人,接着他全身开始泛着白光,空中还飘起大雪。
那些从天上飞下的男女哭着让白衫男子收手,说他会死,说就算他死了他也不会活过来,溯轮尽毁,修为尽散,他和他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贺玉和那些神仙一样想要冲进那白光里,可每次都被弹回来。
贺玉看自己发疯般砍向犹如铜墙铁壁的结界,最后精疲力尽跪坐在地,茫然看着结界里白衫男子徒手去抓升到半空随即消失的星星点点,他们说那是溯轮,贺玉不懂溯轮是什么东西,只是看他们紧张不已的表情,这些星星点点应该是那满身血的男子很重要的东西。
再之后,白衫男子抱着他离开,漫天飞雪似要将他的后背压垮,茶杯里的贺玉去追,白衫男子停下脚步,然后贺玉就看到自己握剑的右臂生生掉下来……
贺玉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边袖子,恍然大悟,原来他的右臂是这么没的,可是很奇怪,贺玉居然一点都不恨断他手的白衫男子,就好像是自己活该。
贺玉喝完茶坐到床边冷静下来,转头看到床上的人偶,忽地心口传来一阵刺痛,他想起这个人偶是他寻遍天下巧匠,做了数千个人偶,却没有一个满意,最后还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怪人主动找上门,说他保证能做得比真人还真。
做出来之后,贺玉很满意,问他想要什么赏,那怪人唤来自己的狗,说他不要赏,只想让贺玉下旨恕一个人无罪,是个女子。这怪人说他以前是个捕快,抓过很多坏人,其中这个少女杀人无数,臭名昭着,为了抓她,他不惜以身犯险。
后来那少女被押入地牢,受尽酷刑,疼痛难忍时她就对着窗外的月亮哼曲子,有时哼得短,有时哼一个晚上,每次怪人都在窗户外静静听着,直到再也听不见。
当时贺玉听完,嗤之以鼻对他道:“此人罪恶滔天,死也难抵。”
那怪人也没有反驳他,只道:“我知道,所以她杀一人,我救十人,时至今日已还清。”
贺玉问他:“人都死了你又何必执着一个名声。”
那怪人道:“我想她投个好胎。”说罢垂眸看了眼做好的人偶,眼中划过感同身受的苦涩,随即转身离开。
贺玉很想知道这人偶到底是依着谁的模样做的,他绞尽脑汁,想了一夜,却如何都想不起…………
清晨阿绿送早饭,走到廊前发现院子里的红树开花了,像红云挂在枝头,异常鲜艳,阿绿看着稀奇,毕竟她跟随太上皇多年,还是第二次见这树开花。太上皇像是提前预知此树会在今日开花,罕见早起,立身门前望着满树红花,眼神清明,像是瞬间清醒般,还回头朝阿绿微微一笑。
阿绿听说这红树是太上皇年轻时好不容易求来的,此花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凤凰花。
今日正好是立春,太上皇看着心情很好,搬来两张椅子放在凤凰树下,先是将人偶放好在椅子里,自己坐在另一张椅子里,赏着头顶的凤凰花,时而面带微笑转头对人偶说话,说累了就闭眼小歇片刻。
阿绿端来一壶茶,特地拿来两个茶杯,一个给太上皇,一个给人偶,太上皇闭着眼,声音年迈低沈,他对人偶道:“你愿等他几百年,却连一日都不肯给我,你为何如此心狠……唯一一次叫我的名字,却是道歉,说你认错了人。”
阿绿看着太上皇湿润的眼角有些难过,不由得往茶里加了些糖块,搅化之后端给太上皇:“听说吃甜的心里就不会苦。”
太上皇睁开眼看了眼阿绿手里的茶,微微失神后,随即摇摇头重新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过。
很多年之后,阿绿也老了,她在儿女的搀扶下艰难跨过翡家门槛,庭院丝毫未变,连根杂草都没有。阿绿径直走向南院,南院里本是凤凰树的位置换成了假山,守宅的下人说就在太上皇离世当晚,满树红花一夜雕零。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不止这件事,阿绿在伺候太上皇的时候就有很多疑问,比如这座宅子为何挂着翡姓,太上皇又为何只穿红衣,还总是年覆一年画着同一副画,画完之后又烧掉。有一次太上皇指着画问阿绿自己像不像画中的男子,阿绿被太上皇痴狂的模样吓到,违心地点点头,其实阿绿压根不知道太
上皇指的是哪个男子。
一个红衣,一个白衫。
那画中的两个男子都不是太上皇。
阿绿试着在太上皇生前的房间找了找,果真在床底下找到那幅画,想来是太上皇还未来得及烧掉。
时隔多年,不知为何,这幅画犹如刚刚上色般,鲜艳依然。
画中的白衣男子站在桥下,左手抱花右手执伞,烟雨朦胧,他擡起伞看着斜靠桥边的红衣男子,笑得春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