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故人
西瑞尔挑了挑眉，隐约觉得他这个笑有点意味深长的味道，但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遗迹昏暗的长廊回荡着几人的脚步声，当走近一个拐角处，走在最后的伊森不动声色地放慢了步伐。等其他四人转过拐角，伊森默默闭上了眼睛，一个雾气凝成的影子自他的身体中脱离出来，很快凝实，取代了伊森跟着西瑞尔等人继续原路返回。
伊森没有在原地停留，转身向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他平静地穿过走廊上不留痕迹的暗门，路过一间摆放着各种珍贵暗系魔法古籍的藏书室，却没有分给那些书一个眼神，转过覆杂弯绕的长廊厅殿，在踏上一段很长的上行楼梯时，他的身形开始拔高，如墨的长发泼洒开来，披在肩头，容貌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变得更为清冷英挺。
黑色的长袍取代了雪白的制服，“伊森”踏入了遗迹的主殿。
恢弘神圣的殿堂，正前方摆放着一座精致的雕像。
雕像中的男人穿着神代风格的精美衣袍，衣着整齐端庄，每一根发丝都被梳理得一丝不苟，但与之相反的是，他的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浅笑，面容自然而随性，明显是被他那位严谨的侍官长为了维持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而刻意打扮得庄重严谨。
雕像的身形高大而英俊。但“伊森”知道，这个人本没有这样高大，甚至称得上纤瘦，只因他在下属们的眼中无比高大伟岸，在制作雕像时便有意将他的体格雕刻成了这副样子。
雕像制作完成后，那人知道自己被迫大了一号也不说什么，只是一笑置之，还漫不经心地对着雕像自我调侃了一句自己在现实中的纤瘦，据说因为这句玩笑话让他自作主张的下属愧疚了很长时间。
而此时，时隔千年，“伊森”擡头注视着这座高大的雕塑，轻笑了一声，轻声道：
“好久不见，暗夜……或许，这时候我该直呼你的名字比较好？”
冰冷的石雕自然不会回应他的话，只是对着虚空保持着凝固的微笑。
“伊森”的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眼中的更是半分笑意也无，目光带着些许哀伤注视着雕像的面容，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回望着那个站在他面前嘴角含笑的人。
“希尔维德……”他喃喃道，“现在的我，是不是和那时候的你有点像？我连头发和眼瞳的颜色都变得和你一样了……”
“你如果在这里，会不会笑我模仿你？”最后一句话，轻不可闻。
暗夜贤者希尔维德，暗夜圣殿的建立者，以一己之力，扭转了神代暗系法师在世人眼中刻板印象的传奇人物……他是位一度被认为是黑法师的贤者……
对他而言，更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前辈……
暗夜圣殿自建立以来，不仅规范了正统的暗系魔法传承，更是剿灭了不知多少为害一方的黑法师，封禁了无数危险诡谲的黑魔法书……
或许是因为暗系魔法的危险性，暗夜圣殿向来隐世，暗夜贤者本人更是极少出现在世人眼前。但对于这位贤者，无人不崇敬。
暗夜最后一次出现在外界，是来见他的。
那时的场景，“伊森”至今恍若昨日。
那是他刚刚位列“贤者”之位，被冠以那个他至今不愿提起的封号的时候。
那时，他坐在光辉圣殿的待客室中，见到了这位身披着黑袍，被光辉圣殿的人恭恭敬敬迎进来的贤者前辈。
“你就是……”那人刚带着笑意开口，便被他打断了。
“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很轻，还带着痛苦的轻颤，“请叫我的名字，不要叫那个封号……”
暗夜楞了一下，平静的目光扫视过眼前的人。
贤者之间多以封号相称，“真名”带有魔法效力，非必要的情况下，即使是亲密的友人也不会轻易唤出彼此的名字。也因此，他们的真名也从不流传在外。
但这位新即位的年轻贤者，竟然宁愿对外展露真名也不愿被称呼封号……
暗夜默默观察着眼前的人。
他真的很年轻，清冷俊美的脸庞白得像纸，精神肉眼可见的糟糕，暗红的长发遮掩着缠满绷带的脆弱脖颈，瘦得不正常的身体难以撑起宽大的衣袍，青年的身体虚弱地轻颤着，血色的瞳孔无比暗淡，满是死寂……
这样糟糕的状态……
暗夜轻轻蹙了蹙眉，想起了最近关于光辉圣殿的某个传闻，心中升起了一丝愠怒。
竟然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了，好一个光辉圣殿。若不是“贤者”即位，法则证道，他们怕不是要把人活活折磨致死？
“好，我不唤你的封号。”再次开口，暗夜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愠怒的情绪丝毫没有对外表露出来，“但初次见面，直呼名字似乎不太好。不如告诉我你的中间名？”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哑声道：“ethanbruth。”
“伊森布鲁斯？太长了，还是叫你伊森吧。”暗夜轻笑，“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我的中间名。”
“我叫sylved，你可以叫我希尔维德，或者叫我暗夜都可以。”
“……暗夜贤者阁下？”他略有些惊讶地轻声问道。
暗夜点了点头，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在他有些惶恐的目光中，温声道：
“你一直在发抖，他们之前对你用刑了？”
他对上暗夜暗含着关心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睛，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希瑞尔……光辉帮我治疗过了，过几天就没事了。”
“连光辉都无法立刻治愈的伤吗？下手真狠……”暗夜忍不住皱眉，沈声道：“光辉还是太年轻，‘圣子’的位置对光辉圣殿的掌握还不到位，想救你也是有心无力……疼成这样，他们对你用了‘蚀骨’？”
他沈默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暗夜冷笑了一声，“还真是‘蚀骨’。这些人口口声声说那是我们暗系法师的专属，他们绝不可能用，却转手就用在了你身上。可惜‘蚀骨’没有解药，一旦进入体内就会不断腐蚀内脏骨髓，只能让光辉帮你用光系治愈术一点点剔除，这几天你怕是要吃苦头了。”
他点点头，又缓慢地摇了摇头，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无碍，几天而已。”
他这段时间被用尽了办法折磨，各种酷刑都受了一遍，对疼痛几乎已经麻木了。
暗夜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睛，内心直叹气，换了话题。
“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封号？”
他抿了抿唇，不愿回答。
“你不愿接受的是自己的封号？还是法则赋予你的魔法属性？”暗夜淡淡的问道，一针见血。
他瞳孔微缩，身体原本因为疼痛的颤抖更厉害了。
暗夜的语气不急不缓，不似劝说，只是平静地讲述着事实：
“决定魔法好坏的从来不是魔法的属性本身，而是控制着魔法的人。”
“黑暗属性曾被认为是最邪恶的魔法属性。但你觉得，我这个暗夜贤者，名不副实吗？”
他默然半晌，坚定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暗夜是位受万人敬仰的贤者，无数人尊敬仰慕他，即使是穷凶极恶之人对他也只有畏惧，无法说他德不配位。
“所以你看，连我这个黑法师都能成为贤者，你又为什么要抗拒自己的属性魔法？”暗夜轻轻扬起嘴角。
“伊森，这是属于你的魔法，它由你支配。要怎么使用它，决定权在你。法则认可你为贤者，那就说明你从未用它做过恶事。”
“总有一天，你会得到外界认可的。当然，你不想被外界的评价左右也没关系，你只需要做自己就好。”
这位德高望重的贤者前辈对他皎洁一笑，“就像我一样，找个地方隐世不出也不错。”
*
昏暗的主殿中，“伊森”看着暗夜的雕像，薄唇紧抿着，目光中流露出难掩的苦涩。
暗夜的避世，一是因为他早年被视作黑法师时遭人追杀的经历，让他不习惯生活在人群中。二是因为暗夜圣殿的特殊性。
但这种隐世，最后却断送了他的生机……
“对不起……”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三千年的时间过去，现如今流传下来的参与末日之战的七位贤者之中，并没有暗夜的名字。
他甚至连全名都没有保留下来，就连“伊森”也只知道他的中间名叫希尔维德。因为在末日之战开始之前，暗夜就已经……
“伊森”默默攥紧了拳。
如果你当初没有选择隐世，多在这世间走动一下，与其他的贤者多交流一下，是不是就不会悄无声息地被……
他能用三千年的时间拼凑起无数散落在这天地间的支离破碎的灵魂碎片，用自己的灵魂辅以魔药和灵魂禁咒温养，勉强使其重新拼凑重塑，却无法让已经被彻底吞噬融合的灵魂覆原……
冰冷的雕像依旧保持着漫不经心的微笑，似是在说，“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伊森”默默闭上眼睛，努力平覆着颤抖的呼吸。
空阔漆黑的殿堂，只有墙壁上镶嵌的照明石散发出微弱的光，安静得吓人。
冰冷与孤寂一同袭来，几乎要将人葬送在这与外界隔绝了千年的遗迹之中。
暗夜圣殿向来避世，“伊森”只知道主殿的位置。但主殿之中从不摆放希尔维德的雕塑，因为暗夜贤者本人平时都待在那里，没有必要再摆一座冷冰冰的石雕。
这座遗迹，是暗夜圣殿的分殿。他进来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曾听说，暗夜圣殿的分殿中会摆放暗夜贤者的雕像，便想来看看。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竟会让他动情至此，几乎想要落泪。
正在此时，埋伏在暗处的影子抓住他心神动摇的间隙，漆黑粗壮的荆棘藤曼自阴影中如毒蛇一般窜出，瞬间刺穿了“伊森”的胸膛。
鲜血瞬间喷溅而出，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暗红的色泽。
“伊森”的嘴角流下鲜血，本就白皙的皮肤在急剧失血之下白得几近透明，但他面上却丝毫不见惊慌，目光冰冷地斜向隐藏在暗处的影魔。
那是一只已经初步拥有了“统领”能力的七阶影魔，正对着他狞笑。
半天之前，伍德和卡菲两个配合熟练的七阶法师联手，战斗力超出了它的预料，连数只六阶影魔一起上都奈何不了他们，这让已经拥有相当智慧的狡猾影魔选择了避战，躲藏在暗处等待时机。
之后伍德和卡菲几度在遗迹中受伤，但他们都谨慎的选择了马上动用魔药快速疗伤恢覆战力，这让它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接下来，西瑞尔丶莫兰丶伊森三人到来，由于伍德和卡菲的前车之鉴，它同样谨慎的没有出手攻击。
而此时，它终于抓住了一个落单的人类法师。
在它的感知中，这个人类法师至少有六阶，比那个献祭自己召唤它的四阶法师强得多。它离八阶只有一步之遥了，吞噬了这个人类，它说不定可以直接突破八阶！
眼看着那个黑发的人类法师脱力地倒在地上，影魔露出了贪婪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将这个倒霉的人类拆吃入腹。
但下一秒，它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畸形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浓郁的血腥味蔓延在空阔的主殿，散发出令它无法抵抗的恐怖气息。
为什么，这个人类的血会有这么恐怖的压迫感……
它的思维只持续到了这里。
然后，它漆黑诡异的畸形身体被冲天的血刃绞了个支离破碎，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
“伊森”轻咳了两声，甚至没有再回头看那个袭击了他的影魔一眼。他平静地伸手抹去唇边的血迹，鲜红的血在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伊森”此前也有和西瑞尔一样的怀疑，因为一个即时性的召唤魔法不大可能召唤出如此多的影魔。
但在见到这只七阶影魔后，“伊森”明白了原因。
只有这只七阶影魔才是被召唤魔法召唤出来的，至于其他的影魔，多半是这只拥有了统领能力的影魔倾尽自身的魔力强行撕开了空间裂隙，然后用“统领”的召唤力召过来的。
这只七阶影魔因为制造裂隙透支了魔力，所以一直躲在暗元素浓郁的遗迹中恢覆，只借助下属影魔的“供奉”获得给养，逐渐达到了七阶巅峰，或许还想突破八阶……
只可惜，它的计划到此为止了。
“伊森”喘了口气，打算起身去找找周围还有没有裂隙需要“填补”，但这具身体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达到了极限，连起身都勉强。
真是大意了……他不由苦笑。
而另一边，在“伊森”遭到攻击的瞬间，雾气凝成的人悄无声息地消散开来。
空寂的走廊少了一个脚步声，走在前面的四人很快发现了不对。
“伊森？”西瑞尔转过身，看向空无一人的后方，瞳孔微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