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
下着倾盆大雨,树枝和绿叶被剧烈地拍打,发出窸窣的声响,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在雨中奔跑。
她向前跑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她根本无处可去,她只是在漫无目的地跑着。
她一直在哭。一改常态的,不再是安静乖巧的样子,她在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她只敢在大雨中这样哭泣,因为大雨会掩盖住她的哭声。
雨水浸湿她的衣服,粗旧的布料贴紧她的皮肤,沾在伤口上,感觉像被无数的针刺着,密密麻麻的疼痛遍布她幼小的身躯。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干脆向着上山的路跑去,那里没有人,没有人会看见她的样子,没有人会呵斥她。
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哭得头晕目眩,已经分辨不清前方的道路,只是一味地向前冲去,跑到山路中间时,才注意到有一辆车开过来,她在惊吓中呆楞住。
车急刹停了下来。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寒冷遍布身体,她打了个哆嗦。
她闯祸了,她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想法,她觉得她回去以后一定又会遭受一顿毒打。
女孩惊恐地看见一个撑着黑伞的女人向自己走过来,她不敢擡头看对方,只能捏着衣角低下头看着地面,大脑一片空白。
“你怎么了?”
女人温和地问她,不是她想象中恼怒的话语。她颤抖着身体,正要说一句没什么,女人突然抓起她的手,并不用力,她能感觉到对方小心翼翼的温柔。
她的手上遍布伤口,有藤条打的,也有石头砸的,淤青和凝固的结痂明晃晃地出现在上面。
“是被家里人打的吗?”
“我……”
她正要开口,正想哭诉一切,雨却在一瞬间停止了。
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遥远,那把黑伞下的女人越来越模糊,她觉得自己正在渐渐腾空,越来越高。
又一瞬间,她突然开始下坠,好像掉下了山崖。
模模糊糊中看见山崖下有个黑色的身影,是刚才那个女人,她感到奇怪,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下坠得越来越快,她不敢再看,于是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摔落,变成一摊血色烂泥。
季知言一瞬间惊醒过来。
她大口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呼吸才变得平稳,脱离了下坠的悬浮感带来的恐惧。
她梦见什么了?
下雨……一直在下雨……季知言只记得这个了。她感到恐慌,可是不知缘由。她极力地回想着梦境,好像这个梦里有非常重要的事,她能回忆起梦里的混沌不清的感觉,但还是想不起具体情节。
下着雨……好像一直在无力地奔跑着,然后……然后呢?她遇见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
季知言楞楞地盯着天花板,虽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可她也不是为了看清什么,她只是有些呆滞地看着前方。
江念尘……肯定跟江念尘有关。
虽然根本不记得梦的内容,可是季知言肯定地这么想着。
现实在下雨就算了,怎么梦里也一直在下雨,都怪她,都怪她身上的雨水味,都怪她身上阴湿的气息,都怪她在那场春雨中死去,都怪她。
昨天回来的时候感觉疲惫不已,晚上和沈乐予看了会电视就洗澡睡觉了。睡得也够久了,怎么现在还是感觉好累。
她又感觉到一种遍布全身的无力感,好像虚脱了一样。
好像心脏被拽住,闷得喘不过气。
太蠢了,事到如今竟然还会被江念尘牵动心情,好像自己不能离开对方。季知言把自己埋进被窝,试图用让自己窒息而亡的方法避免自己再忍不住去想这种蠢事。
算了。
季知言最后无力地放开被子,重新呼吸了一口在加湿器作用下才不会干燥的空气。
死在沈乐予家,对沈乐予来说也太晦气了吧,她还是别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情了。
季知言胡思乱想了一通,终于渐渐地在疲惫中再次入睡。
“你今天起这么早?”
季知言快要出门的时候发现沈乐予也起了床。
“我妈妈催我回去家里一趟。”
沈乐予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好像随时随地能再次睡着。
季知言看着对方迷糊的样子笑了两声,成功受到了对方的反击。
“你爸妈是住在你之前发错的那个地方吗?”
要出门的时候季知言随口问到。
“对啊……因为当时在家里,所以发错了。”
沈乐予含糊地回应着,她困得要死,还没清醒。
那里果然也是她家啊,不然沈乐予不会莫名其妙地发一个毫不相关的地址过来。季知言这样想着,感慨自己真是认识了不得了的人。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季知言一边开着门一边问了句。
“我晚上会回来的,绝对不会让你独守空房。”
沈乐予迷迷糊糊地胡说八道。
“是吗,那我等着你哦。”
季知言配合着沈乐予,用让对方觉得恶心的语气胡言乱语。
沈乐予听到她的语气,一下被吓醒了,无语地催促她赶紧出门。
季知言看到对方嫌弃的样子笑着出了门。
多么愉快的生活,每天都可以跟朋友犯贱。能这样持续下去就好了。
如果季知言不会一变成一个人就开始胡思乱想着有关江念尘的事,那她大概会拥有更多时间的好心情。
唉。她又叹了口气,想着自己该不会以后要一直都活在这种失恋的痛苦中吧。
可是除了祈祷着时间能抚平伤口,她好像也没其他方法了。
季知言这样有些摆烂地想着,既然她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那就干脆寄一切希望于时间吧,这样自己也不用再和莫名其妙就开始涌现的回忆做斗争……干脆就这样放任回忆充满大脑吧,说不定这样能实现脱敏疗法,反而能忘记江念尘,忘记难过呢……
看来脱敏疗法并没有用,至少短时间内绝对是没用的。
季知言呆楞地看着窗外,精神状态一眼可见地没有好转,甚至比昨天更差了。
段清予要是过来了不会又问她精神状况的问题吧,到时候要怎么应付呢,她实在不想在别人面前谈起伤心事,而且这件事实在说来话长,根本讲不清楚,要解释就一定会带有谎言,太麻烦了,她不想做这种麻烦的事。
季知言在做着订单,即使大脑已经混乱不堪,也还是能熟练地制作咖啡,她开始感谢自己的肌肉记忆。
忙活完以后,季知言又开始看着窗外。
她又看见了一个黑影,像是一团雾气停在咖啡店外面。
太显眼了,那样一团突兀的黑色雾气,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季知言这样想着。
她死死地盯着那一团黑雾,那团雾气却又一瞬间消失了。
季知言又看不见她了。
没有任何行人为这团一瞬间出现又一瞬间消失的黑影停步,季知言甚至都要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可是想到昨天的伞,她又确信对方就在那里看着她。
为什么呢?做这种无聊的事,这样远远地看一眼有什么意义呢?
季知言感到烦躁,她讨厌对方的出现,可实际上她又想要对方靠近。
这样矛盾又反覆无常的情感让她感到厌恶,她已经不想再做任何主动的事情,免得只会更加失望。
于是,她只是这样看着外面,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好像也和行人一样并不能注意到那个影子。
就这样过了几天。
黑色的阴影几乎成了固定景色。
季知言感到越发不耐,她不知道为什么江念尘不肯来见一下她,不肯说几句话,就只是一直在那看着,让人徒然生出烦躁。
她感觉到自己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但还勉强在可控范围内。
这都是因为江念尘,如果她彻底离开的话也许自己早就忘记她了,都怪她,为什么一直出现在门外,反覆做着这种无聊又没有意义的事情,让自己更加想念她,甚至在某个瞬间会想要冲进那团迷雾里,放任自己融入虚无。
可是江念尘不会现身的。
季知言知道这点,所以她只是淡漠地看着时隐时现的黑影,她不打算主动靠近对方,免得自己像个毫无尊严可言的蠢货。
季知言觉得自己变得暴躁,如果可以,她现在就想砸点什么东西,可是当然不行。
她感到气闷,这种无处可以发泄的情绪让她头晕目眩。这种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让她好像丧失了所有精力,她几乎要站不稳。
现在可还还没到中午。季知言看着窗外难得的太阳想,如果自己从现在就开始脱力,那接下来还怎么继续上班。
去买点吃的吧,她想。店里平时是有零食的,可是刚好就是那么巧,昨天被吃完了。她只能自己出门去买。
早上穿着卫衣都冷,现在却又热得要死。季知言又烦躁起来,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忍不住咒骂着这跟她的心情一样反覆无常的天气。
刺目的阳光让人眩晕,季知言突然感到一阵心慌。
是低血糖突然犯了,她预感自己要晕过去。
她不顾形象地靠在店门旁的墙上,在彻底脱力之前想要支撑着坐下,别让自己晕得那么丢脸。
和预想的一样,马上就是一阵耳鸣,眼前像是雪花电视一般闪烁着,什么都看不见,短暂性的失明让她不敢再动,只能维持着现状,尽量让自己靠向墙上。听见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当然也说不了话,发不出求救的信号。
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要人帮助,一般这种情况都是一阵一阵的,只要再忍受一会,视觉就会恢覆。然后再等恢覆一点体力后,马上吃点东西很快就会好起来。
反正她从来都是这么做的,靠自己努力地支撑着就能避免晕倒在大街上。她早就习惯了不是吗,她本来就是一个人活着,以后也会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区别,她又不是活不下去。
模糊的大脑几乎暂停思考,恢覆一点意识后的第一反应却是觉得委屈。
委屈自己要一个人可怜地在这里艰难支撑着。
不对,这没什么可委屈的,这很普通吧,只是低血糖犯了暂时晕一下而已,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这么告诉自己,可是情绪仍然不可控制地蔓延。
艰难恢覆的一点力气用来咬着嘴唇,免得自己发出呜咽声,太蠢了,太蠢了。
季知言你太蠢了,你为什么要幻想能得到不切实际的东西呢?
眼泪一瞬间涌出,她总是哭,哭得太多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哭过多少次,哭得连自己都厌恶自己。
就算她们能继续下去的话,江念尘迟早也会被她哭烦,就算江念尘是普通人她们最后肯定也会分开,根本没什么好可惜,难过的,她们只是提前走到了本来的结局而已,她有什么必要伤心成这样。季知言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泪水根本止不住。
眼睛还没完全恢覆,她仍然靠在墙上,等待着重新看清事物。
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点冰凉。
现在这个环境温度不存在这样的凉意,这不是风吹的,也不是突然下雨淋上来的。
这是一种湿凉的气息,一种粘稠的触感。好像连空气都变得黏腻湿润,季知言感觉自己被包裹进了特殊的空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好像已经脱离了现实。那种凉意就这样温柔地抚上季知言的手臂,支撑着她。
是幻觉吗,就像是幻觉一样。
但是这些是切实发生的,季知言的脖颈被发丝扫过,这足以证明她们距离得很近,已经贴在了一起。
季知言还不能看清,可是她能感觉得到对方正在把她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