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医生确诊了祁澄的病:“软骨瘤,是良性的,切除了就好了。”
“必须要切除吗?”祁澄问。
“你可以选择保守治疗,但你的腿已经出现疼痛了,已经具有手术指征。”
祁澄不懂“手术指征”是什么意思,但他大概理解为他的腿疼是一个可以做手术的标志。
父子两人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切除。
“医生叔叔,一定会好吗?”
“不用担心小朋友,只是一个小手术,成功率很高。”
任何事情都不能打包票,祁澄明白,但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确定的答覆。就像这场手术一定会成功,就像他的母亲一定会来。
医生见祁澄一直很紧张地揪着被子,安慰他:“肯定会成功的,放心。”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定住了祁澄的忐忑不安。
“谢谢叔叔。”他感激地道谢。
手术排在了一个星期后,这期间谢铭会时不时地来陪祁澄说会儿话。谢铭在时,祁澄会被他吸引,和他聊一些学校里的趣事儿,吐槽自己班里的同学,当谢铭走了,祁澄就会呆呆地望着病房门口。
谢铭有时推门,会看到祁澄闪烁的眼,又眼睁睁地看着那光黯淡下去,掩住失望。他知道祁澄在等。
祁澄等了七天。最后一天,医生护士们给他打上两倍针管粗的留置针,推着他进入手术室,他一声不吭,只是看着祁盛名,盯着他口袋里的手机。
“我给你妈打过电话了,她说今天赶过来,别怕。”祁盛名了然地说。
祁澄点点头。
医生在他后腰上打了麻醉,祁澄不知道那是半麻,以为自己一会儿就会睡过去,他强睁着眼,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有一个小护士帮忙递器械,看见祁澄双眼圆睁,擡头纹都被挤出来,噗嗤笑了,问他:“怎么了弟弟,怎么眼睛睁得那么大?”
祁澄有些不好意思,想下意识地摸摸鼻子,但手被血氧饱和夹夹着,动不了,只好无奈说道:“我怕我睡过去。”
“哈哈,没事的不用紧张,手术很快,睡也睡不了多长时间的。”
“睡不着的话……是不是会很痛?”祁澄问。
“不会呀,”小护士耐心地说,“现在医生已经开始做手术了,你有感觉吗?”
祁澄摇摇头,又怕自己动弹会打扰到医生,故而脑袋只是幅度很小的摆动。
“你打的是半麻,只有下半身不能动,不会睡着的,别怕。”
祁澄放下心来,他怕自己一睡着会很久才能醒过来,那时会看不到自己妈妈。
心情逐渐放松下来,祁澄的呼吸也越来越平稳,手术室里乒乒乓乓交换器械的声音正四散而去,祁澄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任由刀片划开他的皮肤,竟然沈沈睡去。
竟是这七天里为数不多的安稳觉。
手术很成功,医生推着车把祁澄放回病床上都没能把祁澄闹醒。祁盛名不解地问:“一个腿上的手术,也要打全麻么?”
“不是全麻,”医生解释道,“孩子可能太紧张焦虑了,做手术时睡过去了,是正常睡眠。”
“哦哦。”祁盛名担忧地望着自己儿子,他自然是知道祁澄是为什么焦虑,趁着祁澄还在熟睡,他又出去给邓美兰打了个电话。
“你什么时候来看祁澄?”
“我公司临时有事情要出差,今天去不了了,我忙完再去看祁澄。”
“忙完忙完,你有这么多事要忙,推一个又怎么样?又不是让你日夜守着他,你就过来看一眼,能费你多大的时间?”
“你什么意思祁盛名?我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有错么?我凭什么为了他放弃自己的工作?我已经放弃过一次了,还要我放弃第二次么?”邓美兰怒不可遏地反问。
祁盛名哑口无言,沈默许久,说道:“原来你还是因为这件事……”
“我不该因为这件事么?”邓美兰打断他。
“美兰……当初让你放弃工作的是我,纵使全家人都有错,祁澄也是无辜的。这个世界,不是他想来的,是我们决定了他来,你不该怪他。
“他一直在等你,如果你心里还在意这个孩子,就在你出差前就来看看他吧。”说完,祁盛名挂断了电话。
他在进入病房时,祁澄已经醒过来了。
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祁澄的嗓子有些哑,他问道:“妈呢?”
祁盛名给祁澄倒了杯水,祁澄想直起身子喝,祁盛名赶忙拦下:“医生说你不能起身,躺下。”他找了根吸管,让祁澄躺着喝。
“你妈妈今天公司临时派她出去了,她本来就要来这了。”
“所以还是没来是么?”
“唉,澄子,咱也不能怪妈妈对吧,毕竟她努力赚钱也是为了咱们家……”
“我知道了爸。”
祁盛名以为自己说服了祁澄:“哎——对,咱们都多体谅一下。”
“所以,她到底是因为不想见我才不来,还是工作?”
祁盛名简直对自己这个内心敏感的儿子一筹莫展:“不都说过了吗,澄子,妈妈是真的有事。”
“嗯,我知道了。”
“对啊,咱不能什么事都想着以自己为中心对吧,也要为其他人多考虑,妈妈除了你和爸爸还有其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祁澄被强按下去的情绪波动又翻涌上来,像是明明吃饱了饭却又要被人强逼着多吃点猪肘子的那种烦躁感。他明白父亲只是在陈述自己的观点,陈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但他仍感觉自己被指控,被责怪。吃猪肘子本没有错,但他已经说过自己吃饱了。
他对自己父母没来由地感到失望。他十四年都活在焦点里,父母眼中的焦点,朋友眼中的焦点,祁盛名的那番言论让他感受到自己世界中规则被打破的恐惧,如同一艘没有帆没有锚的船,他对自己如今的认知一片茫然。
一直众星捧月,并非是一件好事。
祁澄看着之前在病号服上被晕染开的黄色,淡淡地开口:“爸,你会离婚么?”
祁盛名一脸愕然:“怎么会这么问?”
祁澄深呼吸,试图用一种轻松点地语气与祁盛名进行这个话题:“我妈出轨了,我知道,你不用瞒我了,我看见了。”
几个短句依次从祁澄嘴里迸出,祁澄觉得烫嘴得很,以至于后面的话越说越抖,声音发颤。
而祁盛名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爸……你……要不然……你们……离……离婚吧……”祁澄说得断断续续。
“可是,你怎么办呢?”祁盛名像是问祁澄,又像是问自己。
“我跟着你……你不用……”担心。
祁澄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他以为跟着父亲是对父亲的安慰,可他如今又不确定了,妈妈不想要他,父亲就会想吗?
祁盛名拍了拍他的肩膀,强笑道:“没事,爸爸会考虑的,你不要担心。”
祁澄也勉强地说:“好啊。”
这是一场身心俱疲的对话。
手术之后医生又给祁澄检查了一番:“很成功,也没有发炎,可以出院了。”
祁澄很吃惊:“这样就可以出院吗?我还不能走路……”
医生笑了:“还想着等腿完全恢覆了才出院吗?医院的空位还是很紧张的。”
祁澄看了看祁盛名,见到自己老爸点头,只好说道:“好吧。”
出院时谢铭和夏阿姨来送他们。
“等阿澄腿好了再来玩,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夏阿姨帮着祁盛名把祁澄擡上车。
“谢谢阿姨。”
谢铭在一旁轻锤了一下祁澄:“有什么事联系我。”意思是哭也可以。
“知道了。”祁澄笑着回他一拳。
回到自家小区,祁盛名扶着祁澄一步一步上台阶。祁澄的手术是在关节处开的刀,不能弯曲,祁盛名也没有办法背着他或者抱着他,只能一步步扶着他慢慢向上跳。跳到家门口,祁澄本以为家里没有人,结果一拧门把手,门开了。
“爸,你忘了锁门吗?”
“不可能呀,”祁盛名也疑惑,“糟了,不会是进贼了吧?”
爷俩赶忙冲进屋,只见邓美兰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端了一盘糖醋鱼。
“回来了?洗手吃饭吧。”邓美兰说。
看见祁澄还冷在原地,问道:“阿澄的腿怎么样?还疼吗?”
祁澄脸色如常:“不怎么样,挺疼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邓美兰不可察觉地皱了一下眉:“男孩子不要这么娇气,一个小手术,良性肿瘤,不至于全家人都要陪着。”这是在谴责他之前多次要求自己去陪护的事了。
“动不动就哭这种事情也要改一改,别跟个小姑娘一样。”
“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祁澄打断她。
“说一句也不行?”
“行,你说吧。”祁澄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屋里跳。
祁盛名见状忙当和事佬:“哎呀,澄子刚回家,别说他了。来澄子,爸扶你去洗手。”
祁澄在祁盛名帮助下洗完手坐上餐桌,一家三口开始吃久违的一顿饭。
邓美兰难得细心地把鱼刺都给祁澄挑出来,祁澄大口吃着,沈默不语。进门时没有一个良好的开端,这一切都暗示着这将是一顿冗长的晚餐。
过分的不正常,祁澄感觉到这或许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晚饭后祁澄不便走动,便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邓美兰收拾完餐具,拉着祁盛名进了卧房。
“离婚吧。”邓美兰拿出一个档案袋。她的声音轻而冷,倒显得不容置疑。
祁盛名接过它,打开,粗略地看了一眼。
“车归我,房子归你,里面的家具一人一半,存款一人一半,”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祁澄跟你。”
两人商量完后,邓美兰走出房间,看到沙发上竖着耳朵向她这个方向张望的祁澄。
“阿澄,妈妈……有些事,要很长时间不回来了。”
祁澄有些好笑,都走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要把他当成三岁小孩子去哄,但他没有说破:“没事。”
“那……妈妈就先走了。”
邓美兰走到门口换完鞋,又折返到祁澄面前:“阿澄,妈妈抱抱你可以吗?”
祁澄却以为邓美兰只是要在虹北的时间长一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又不是不见了,干嘛这么伤感。”
“也是。”邓美兰也笑了,她推开门,没有再回头。
过了很久,祁盛名从屋里出来,对祁澄说:“澄子,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祁澄手里的遥控器掉在原地,他不由自主看向邓美兰未关紧的门,想喊声“妈妈”。可惜,邓美兰早已走远了。
此时还未入夜,祁澄透过窗户看到天际的月。c市临海,祁澄突然间后悔起来,为什么在游乐园的那一天,没能去看一眼海边的月亮。
听说是很大很亮的金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