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诊室——
楚昭已经离开,吕医生在原地静坐了许久,才去拨通了和秦时昼的电话。
不等对面发问,吕医生主动道:“抱歉,我没能问出来。”
“楚小姐对我,并不算信任。”
吕医生摩挲着桌案上《DS-5-TR》的书脊,口中斟酌着合适的用词。
“她的心理防御机制极高,这一点在同那位相关的事上,表现得尤为强烈。”
“就像恶龙坚守的宝藏,那位于她而言,是情感寄托的对象,也是安全感的来源,是因为有那位的存在,楚小姐才能坚持至今。”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像楚小姐这样的遭遇状况,抑郁状态却能维持在中度,而没有更进一步的恶化。”
“我也由此判断,这位的出现,远比我先前推测的要早。”
那头,秦时昼声音微沉:“你的意思是?”
吕医生:“那位应该是在楚小姐幼年时,就同楚小姐建立了极亲密的信赖关系。”
“所以,对方能够成为楚小姐的心灵支柱,成为楚小姐自我价值的肯定者,和她生活意义的引导者。”
“只要有这位存在,且待楚小姐始终如一,您暂且不用担心,楚小姐会有轻生的意向。”
秦时昼握紧手机,落地窗前,映出他清冷端丽的面容。
长睫将眼底阴翳压下,秦时昼声音很轻:“你说的幼年,是在小昭的七岁前,还是在她七岁后?”
小昭的七岁前,是秦时昼尚未与楚昭相识,是他永远都触及不到的过去。
吕医生虽然不知其中内情,但听得这话,眉心无端一跳。
没有太多迟疑,他回道:“依照我的判断,是在七岁前。”
“……”良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电话被挂断。
吕医生陡然放松下来,他舒口气,目光却又落在了桌面上,楚昭新鲜出炉的血检报告单上。
报告单被病历夹压住了大半,仅露出边角不成文的两行字。
【存在药物过量……血液检测药物浓度超标……】
吕医生将这张报告单夹进病历,到底没有再另外发条短信,将楚昭过量服用精神类药物的状况,告知给秦时昼。
他可以做冷眼旁观的草木,却绝不会做那只掀起飓风的蝶。
————*
楚昭其实不喜欢去医院。
不是因为什么,讨厌消毒水的味道。
也不是因为,医院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看旁人悲欢离合,自己也容易伤怀难过,这样有同理心的缘由。
事实上,楚昭对旁人的遭遇,早已失去了共情的能力。
甚至是自我的遭受,她也很难有什么实感。
很多时候,楚昭并不认为自己是痛苦的。
只是身体会抗议。
她的病也会发作,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告诉她——
你是不正常的。
这种不正常,远比医生开出的那些诊断书,要清晰明了,更不容她辩驳。
楚昭将自己的诊断书一点点撕碎,包在卫生纸里,扔进垃圾桶中。
最后发给春姨的,也只是两次预约吕医生的电子记录。
21号没能去成的那次,现在倒成了她听春姨话,去找吕医生,积极参与心理治疗的佐证。
楚昭按灭手机,向后仰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父亲大概是气狠了她的忤逆。
哪怕她真的低头躬身,乖顺无比地为自己的“罪名”,向商家所有人,乃至那些合作伙伴一一道歉——
楚滕还是停了她名下所有的信用卡。
子女18岁后,父母无权要求银行冻结子女的信用卡,这条律|令,在楚滕面前,犹如虚设。
楚昭也早习惯了这些。
如果楚家真的好挣脱,那她早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也幸好,楚昭凭自己得来的收益,通通都存在以春姨身份证,开户的卡中。
卡也都在她这里,随她怎么使用。
说来可笑,她曾经那么想回到楚家,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
可现在——楚昭只想逃。
楚昭闭上眼睛,床头柜上,随意散落着七八板,样式不同的药片。
楚昭吃得也七零八落。
最多一板,上面也只剩三粒。
——*
[5月26日]
[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肉体上的受辱,和精神上的凌虐——]
[哪一个更为可怖?]
[当我对商家父母躬身时,那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那些看似宽和,说着不必如此的话语]
[以及——所有人都端坐宴席,唯有我出席面立]
[……]
[我要逃离这里]
[不再渴求注定得不到的一切,不再盼望从未降临于身的亲情]
[我要向所有告别]
——G城大学,超现实派绘画社团——
午后,阳光正好,浓绿坠白的花枝,从半开的窗户探入室内。
和风轻摇,送来满面芬芳。
楚昭便坐在这窗下,身前支着半人高的画架,枝叶树影在她画布上摇曳,像是碾磨后随意倾落的碎星。
楚昭在大学主修的是,超现实主义的绘画流派。
这种流派是将表现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强调个人情感和想象力的自由表达,常用想象,隐喻,和梦幻般的表达,来传达出艺术家的内心世界。
和楚昭极为契合。
她的压抑,愤怒,困惑,无解,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在画中尽情宣泄。
那些模糊的意象,混乱的线条,斑驳的色块——
正因为旁人没办法轻易看懂,楚昭才由衷地觉得安全。
她也会在绘作的时候,体会到真真正正的恣意和尽兴。
楚昭眼前,就是一幅旁人很难看懂的画作半成品。
像是芥川龙之介在短篇小说《地狱变》中,提及的《地狱图》。
楚昭身前的画布上,拖着一截脐带的婴儿,狂乱如银蛇舞的红褐色荆棘,倒转的时钟,四肢扭曲折断的女人——
以及大片大片橘红色,说是云,但更像是烈火的斑斓色彩。
在成画前,哪怕是和楚昭身处同一社团,也都是超现实主义流派爱好者的其他社员,恐怕也很难断定,楚昭这幅画的真实含义。
楚望冲进来的时候,楚昭刚蘸取过红色的染料,正提笔细细地描勾出,婴儿脐带尾端的血红。
“楚昭!”楚望呼吸间,带着灼烈的热意:“你倒是过得好!”
“妈妈都难受坏了,你倒是有好心情作画……”
楚望边说,目光下意识落到楚昭的画板上。
待看清画上内容,他声音戛然而止,恐惧连同厌恶,藤蔓一般攀上他的瞳孔。
楚望看向楚昭,满面的不可置信:“你这画的是什么?!”
他指着婴儿正下方,倒转时钟下,那个四肢扭曲的女人,手指连同身体都在发抖。
“你在诅咒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