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恍若一颗石子投入沉积百年的湖泊,涟漪微弱而不可忽视地朝四周散开。
容幻垂眸,“秀葽,你不懂生而为人有多辛苦。对于我们来说,想要抵达真理的终点,只能用几十年时间来完成。几十年之后,一切又要重新开始。可是你不一样,你有成千上百年的时间。”
可是,你连普通人几十年的时间都没有,短短二十五年又能参透什么呢?秀葽很想告诉容幻真相,但又没有勇气承担泄露天机的后果。
她拭了把脸上的雨水,“先找地方避雨吧。”
两人回到帐篷中,李将军正好给容幻送来干净衣物,看到秀葽时惊讶道:“秀葽姑娘,您怎么在这里?”
“路过,顺便帮忙。”秀葽讪笑一下。
“这可是皇家猎场,你怎么会路过?”
“是我叫她过来帮忙的,”容幻从屏风后走出,将一件外袍披在秀葽的肩头,“暂时先这样避寒吧,军中应该拿不出女子的衣物。”
李将军尴尬地将目光挪到一旁,“方才我正听着副将唱歌,突然有一红纱美女从天而降,在月下起舞,身姿婀娜。然后就不知为何睡了过去,梦中竟然还有那红纱美女,她红纱敷面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问我‘你是我的薛郎吗’,一直问,后来就醒过来了。”
“看来是一只能操纵梦境的恶鬼,”秀葽想到她面纱下裂开的嘴巴,有些不寒而栗,“她口中的‘薛郎’,应该是生前负了她的男子,也是她逗留人世间的执念。”
李将军听罢,白着脸愣了好一会儿,“真是只鬼?竟然生的那么好看。”
“自然漂亮,若不是美貌动人也不会招来负心汉。”容幻手中斟了一杯热茶,递给秀葽,眼含笑意。
“不过那女鬼离开前留下狠话,恐怕不久便会卷土重来。”秀葽轻声说。
李将军立即吓得从座位上站起来,“那怎么办?容公子,还请你出手相助,来日我李某人定会为公子跑腿卖命。”
容幻莞尔,并未将李将军的话放在心上,“在下会全力以赴的。”
全力以赴?在秀葽看来,容幻这句全力以赴换而言之就是“拼上性命”。刚才那红纱女出招狠厉,即便容幻反应过来也未必能正面接下她的杀招,两方实力相差相当悬殊。
李将军又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便退出了帐篷中,算是放心将这件棘手的事情交给了容幻。
“为何李将军不把这件事上报给陛下?”秀葽不解,红纱女是只恶鬼,已经超出了御林军解决的范围。即使是龙门或是神霄出面,镇压她也不轻松。
“御林军本是守护皇城安全的军队,如果让陛下知道他们被一只女鬼难住,恐怕李将军会失去陛下的信任。”
“即使会失去几名将士的性命?”
“嗯,即使。”
秀葽倒吸一口凉气,思绪万千,“容幻,我觉得你应该将这件事告诉龙门的人。你我都明白,这女鬼绝非善类,要将其降服几乎是不可能的。”
容幻端起茶杯,目光看着杯中荡着茶叶的涟漪。少许,他将茶杯放下,对秀葽莞尔道:“我明白。”
秀葽从帐篷中出来,看到童郸伏在地面上偷听,“多谢你刚才出手相助。”
“该谢的人是那些犯人,”童郸张嘴长长打了一个哈欠,“反正你一定会先救容幻。姐姐,为何你对这个男人如此上心?他可是清净龙门的人。”
清净龙门,以清心寡欲为修仙之道的仙宗门派。以此为理由来劝秀葽的人未免有些太多了,斩东风是,容幻是,就连童郸也如此。
秀葽长吁一口气,将童郸抱进怀里,那衣摆擦着他身上被泥水染污的毛发,“我知道啊,既然都敢妄想,何不妄图些什么?”
红纱女袭击御林军后五日,便是乾安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一十五岁的生辰。明浦特为幼女准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邀请乾安国所有名贵进宫共襄盛举,实实在在地将“最受宠爱”升级为了“极受宠爱”。
晨起,容幻来为秀葽绾好发,看她面容有些疲惫,不时打着哈欠。“没有休息好?”
“还好,不知为何身上有些犯懒。”
先是为童郸疗伤,又为容幻疗伤,秀葽的法力也不是用之不竭的,自然需要些时间来休养。秀葽是怕容幻知道后会愧疚不已,所以随口搪塞着。
正好端来饭菜的童郸发出嗤笑声,没轻没重地将盛着菜碟的托盘放到石桌上,眼角轻蔑地看着容幻。
“时辰已经不早,我也该回去更衣,我们宴会上见吧。”似是读懂童郸的意思,容幻起身告辞,衣袂飘飘紧连着秀葽的目光。
“童郸,你不喜欢容幻?”秀葽很无奈。
童郸坐到方才容幻坐的石凳上,单手撑着下巴,“为何要喜欢他?我又没有龙阳癖。”
他这一句怼地秀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童郸是只骄傲的猫。秀葽在心里安慰自己。
问缘坞外,响起一串银铃声,清脆凉爽,仿佛冰冻了周围的炎夏。秀葽望去,一双漆黑如夜绣着祥云的靴子踏入庭院内,目光上移,掠过紫色丝绸制成的衣袍,展开的玉骨折扇。
明泓遥摇着玉扇,扬着下巴与秀葽对视,“如何?”
“自然是太子殿下之如何,”秀葽起身,看着明泓遥朝自己走来,“能将紫衣穿得神采飞扬,非明泓遥莫属。”
“几日不见,嘴越发甜了。”明泓遥从袖中拿出一方长盒,递给秀葽,示意她打开,“我看你头上那发簪戴的有些素,特意从我母后那里寻了一支鲜艳的来。”
秀葽打开,那盒中静静躺着一支金钗。钗头上雕着一对交颈鸳鸯,做工精细,必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多谢太子殿下。”
明泓遥先她一步取出,为她并入发髻中。在他准备将那支白玉簪取下的时候,却被秀葽抬手止住。
“就如此吧。”
明泓遥只能收手,为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又说,“走吧,跟我一起进宫。”
“跟太子殿下一起进宫?”
“对啊。”明泓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秀葽莞尔,“咱们俩身份有别,还是分开进宫吧,以免失了太子殿下的颜面。”
“嘿——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繁文缛节了?我说跟我一起走就一起走。”明泓遥拉着秀葽走出问缘坞,塞进了马车里,回身看到了杵在自己身后的童郸,“你跟孔绚一起骑马。”
“我不喜欢骑马。”
“你一个侍卫哪来那么多要求。”
童郸抽了抽眉角,“我不是侍卫。”
秀葽从马车的窗户里探出身来,朝童郸招了招手,“孔绚会把你照顾好的,等入宫了我们再见。”
“是。”童郸不情不愿地走到孔绚的马下,抬头等待那马上的人安排自己。
孔绚一把抓住童郸的衣领,将他提了上来,坐在自己的怀里,两人一同握住缰绳。
明泓遥坐入马车中,好奇地问:“方才那个小子是谁啊?”
“我弟弟。”秀葽莞尔。
“你何时有弟弟了?”
“刚认的。”
“那你要不要顺便认个哥哥?”
秀葽摇头,“不要。”
明泓遥撇撇嘴,闭上眼睛故作气急不跟秀葽说话。
秀葽觐见明浦时从外宫门下马车一路走到昌永殿,今日坐着太子殿下的马车却毫无阻拦地到溪德台才停下。
走下马车,秀葽便被溪德台上布置的美景给惊艳住了。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丛中,三五舞姬挥舞着轻纱婉转身姿,乐声不绝于耳。早于他们落座的宾客们已经开始推杯换盏,目光齐齐落在秀葽和明泓遥的身上。
秀葽看向最顶端还未有人落座的长桌,然后是两旁空着的位置,最后在容幻身上定住。
他今日难得没有穿素色,而是一件墨蓝色盛装,发上的头冠镶着一颗绯色圆玉,目光穿越溢满花香的空气而来,锐利丝毫未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