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客人所使用的,通向前台的走廊和楼梯,都被铺上了朱红色带花纹的中亚地毯。地毯织得细密柔软,每天、每周,都有专人分别进行干湿清洁。因而即便刚刚蹒跚学步的我跌倒在上面,也不用担心把自己弄脏。
而前台鎏金色的吊顶旁,挂有显示巴黎、伦敦、纽约等世界上最重要那几个城市的时钟。那是为了住在招待所的外宾准备的,这些人有着各种颜色的眼睛、皮肤、和头发。他们往往被燕钢、水泥厂、或制药厂邀请到燕东,一住就是个把礼拜。
我轻轻闭上双眼让那个画面重新浮现,平阔,华丽,喧闹,繁忙。
后来去法国读书,我在欧洲住过了或古老、或豪华的各种欧式酒店;又在回国工作后,因为经常出差,我几乎住遍了各大酒店品牌在中国区的五星级酒店;再过几年之后,我的口味越发挑剔,开始喜欢住安缦、悦榕庄和一些有点做作的带着侘寂风的野奢酒店。不过小时候市政府招待所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直到现在,在我心里,世界上任何华丽或低调的酒店都比不过那里。时间愈久,九十年代的市政府招待所,就愈发在我的脑海里敷上一层玫瑰金一般光华的滤镜,让我无来由地回味和心向往之。
那里对我而言,就是我小小的世界里最豪华的宫殿。而那座宫殿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温暖友善。在这些人当中,对我最好的那一个就是周小红,我从小就叫她小红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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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长大了一点儿的时候,我听其他阿姨说,小红姨当年刚参加工作加入招待所时,整个人还是黑不溜秋的,也不会化妆,说话声音也小得跟蚊子似的。不过从我有记忆开始,小红姨就是白白的,香香的,对我说话温温柔柔的。不似其他人对我的好或多或少有着一点捧我妈的成分,小红姨对我的好完完全全发自内心。
1991年过年的时候,市政府招待所对面那个在我出生前就开始修建的站前人防工程已经竣工并投入使用。那是一个占地一万多平米的地下通道,通道在90年秋天完全修好,随后就被装修为一个人防商业综合体,燕东人直到现在都简称它为地下商场,这个商场至今仍在营业。刚开始营业的时候,地下商场朱红色石砖墙面的入口处有一面特别漂亮的铜色壁雕,顺着楼梯走下去,左右两边都是一排排摆着琳琅满目商品的商铺。再沿着过道一直走进去,就会到达一个我小时候极其喜欢的地方,一家装修花花绿绿可可爱爱的冷食宫,里面卖甜品,雪糕,冰淇淋球,和现打的蛋筒冰淇淋。
我最爱吃蛋筒冰淇淋,在前台休息室我嚷嚷着要吃,不知是因为话说不明白,还是我的要求无理,总之包括锦林舅舅在内,前台没人带我去。只有小红姨,她好像明白我咿咿呀呀的意思,只要一趁着有空,她就抱我悄悄跑去那家冷食宫,给我买上一个蛋筒冰淇淋,并且抱我在冷食宫店门口,等着我吃得差不多了才抱我回去。
我那时太小,吃一点冰的脑门就会疼,所以往往吃得很慢,小红姨就那么耐心地等着我,并且抱我回去时还悄悄地提醒我,咱们别让别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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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早春的时候,回了南方过年并进货的陈闵明甫一回到燕东,就立刻拎着答应给大家带的东西来到前台。现在连孙锦林都跟他相熟了,只有内向的小红姨还没跟他说过话。周小红甚至有时在刻意躲着陈闵明,却又总喜欢在他经过前台时默默观察他,在当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陈闵明在前台跟孙锦林闲聊:“我这趟回来,怎么感觉招待所一下子多了很多客人?”
孙锦林用眼神瞥了一下大堂等候区那些神神秘秘又忙叨叨的人:“你说的是他们吧?”
陈闵明问:“这帮人干嘛的?”
孙锦林回答:“他们啊,不住店,不知道哪来的,来燕东收国库券,把咱们大堂当交易大厅了。就那么站着做买卖,甚至不舍得到大堂吧花点钱买杯水。”
陈闵明说:“我在南方也发现了,那边也有人专门在收国库券,怎么,这东西有什么说法?”
孙锦林说:“我也不知道,但无利不起早,可能倒腾这玩意有差价赚吧。阿明,你给我带回来的这台收音机真好,嘿嘿,谢谢你!钱我下班前送你房间去!”
陈闵明憨厚地笑笑:“不急,不急,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给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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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我其实在两岁多的时候就开始有记忆了。
之所以确定这个时间,是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市政府招待所在1991年进行过一次装修,把全部的朱漆木头窗框和无色玻璃,都换成了银色的铝合金窗框和蓝宝石玻璃;还把所有的房间都换上了酒红色的木制家具和蜡黄色的木墙裙。远远看去,招待所的每扇窗都像是一块蓝宝石,而房间里的装潢与陈设已经同杂志上国外酒店的房间并无二致。
那一年,铝合金窗框和蓝色玻璃开始在全市流行。哪个家庭如果换成这样的窗户,那就说明这家日子过得不错——就如同八十年代,谁家有了台永久或凤凰牌自行车那样的拉风。
事实上,我开始有记忆甚至可能比那个时候更早,我还记得自己的两岁生日。两岁生日那天,妈妈给我买了块放在艳粉色塑料圆盒子里的小蛋糕,小蛋糕上有着跟那塑料盒一样艳粉色的奶油花,以及两根红色的小蜡烛。我坐在床沿,蛋糕被放在床前的一个小木凳子上。妈妈然给吹灭蜡烛,我吹了,然后她和我爸迅速拔下蜡烛把那块小蛋糕瓜分,只给我尝了几小口。
人生开始之时的记忆,细碎而有趣。我记得妈妈会抱着一身绿毛衣毛裤的我,一遍遍说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老叔会扶着我透过漆着乳白色油漆的木制窗棱,看外面太阳慢慢落下时云彩的样子。我其实什么都记得,可大人们不相信,他们不信一个小孩会在二十多个月就有记忆,并且还能记得住诗。
喜欢政府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