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阙塞。
冬日的阳光照在烽火台上,也照在赵延年的脸上。
他站在烽火台一角,身体蹲成马步,左臂伸直,右臂曲于胸前,仿佛抱着一张看不见的弓。
他的眼神如箭,看向阴山深处,直到辽阔的草原之上。
从鸡鸣时分算起,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
即使城墙上北风刺骨,吹得一旁的战旗猎猎作响,也无法影响他分毫。
“延年,赵延年。”城下,有人仰起脖子,大声喊道。
赵延年缓缓收势,还没说话,赵破奴已经从大院里走了出来,一边搓着手,一边走向叫喊的人。“戍长,有消息了吗?”
王戍长看了他一眼,笑道:“有消息了,不过不是什么好消息。”
说话间,赵延年已经从烽台上跳了下来,先跳到围墙上,随即又纵身跃下,落地生根,仿佛他原本就站在那里一般。
“好身法。”王戍长看得眼热,忍不住夸了一句。“年轻人,能这么用功,将来必成大器。”
“王叔,有什么消息?”
“你跟我来。”王戍长转身走进了他个人独有的小屋。
屋里生着火,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书佐正伏案抄写公文,见赵延年、赵破奴跟进来,拿起一片木牍,递给王戍长,然后又低下头抄写。
赵延年凑了过去。“李伯,写啥呢?”
老书佐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公文也是你能看的?一边去。”嘴里说着,却没将赵延年推开,抬起沾满墨的手,在赵延年额头上轻敲了一记。
“仓颉篇抄完了?”
“抄了一大半了。”赵延年嘿嘿笑道。
被送到高阙塞,形同软禁,他除了练武,也没什么事做,就和塞里的老书佐李伯套近乎,认起了字。
“你要是能像练武一样用心学书,该有多好。”老书佐叹息着摇摇头,重新垂下了头。
“别听他的,我们现在就需要你这样的壮士。”王戍长一边招呼赵延年就座,一边说道:“书读得再好,字认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能挡得住匈奴的马蹄吗?要读书,等去了长安也来得及。”
“就怕到了那时候就来不及啰。”老书佐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进笔套,小心的归拢在一边,费力的起身。
赵延年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老书佐握着拳头,轻捶着腰,晃了晃手,一步一摇的出去了。
“延年,坐。”王戍长招呼道:“你别理他,读了一辈子书,还不是在我这里做个书佐?今上志在复仇,横扫匈奴,封侯拜将才是大丈夫正道,读书有什么用。什么独尊儒术,不过是唬人的罢了。”
赵延年笑笑,没有回答。
王戍长的话半真半假。
眼下儒生的确不受待见,尤其是这边塞。可是王戍长讨厌儒生的根本原因却不是读书无用,而是他不识字,以至于影响了升迁,只能在诸塞之间来回辗转。
高阙塞是诸塞之中规模最大,位置最重要的几个要塞之一,也可能是王戍长仕途的尽头。
他不再年轻了,选人也选不到他。
眼看着朝廷与匈奴连番大战,封侯的机会就在眼前,却与他无缘,心里着实憋了一肚子火。
“刚收到的公文,郡府回复了,前些天的确有一些匈奴人到石门塞请求内附,大致情况和你们说的差不多。但那些匈奴人已经起程去了长安,无法验证你们的身份。他们离开之前,也没提到你们。”
王戍长笑笑,露出一口不再整齐的牙齿。“所以,你们还得在我这儿待一阵子。”
赵延年和赵破奴互相看了一眼。
“那就麻烦王叔了。”赵延年说道,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与他无关的事。
“不麻烦,不麻烦。”王戍长笑得更加开心了。他向前挪了挪。“那个……我已经派人去九原调你们的户籍,只是过去这么多年,之前又是匈奴人作孽,这户籍什么的未必就有。不过我相信你们,琢磨着以逃归的名义,让你们重新落户,你们看……怎么样?”
赵延年没说话。
赵破奴说道:“依戍长的意思,我们该落在哪儿?”
“当然是临河城。我有老朋友在临河县,就是管户口的,应该能帮上忙。”
赵破奴歪了歪嘴,没吭声。
王戍长转头看向赵延年,眼神热切。
赵延年也没吭声。
对他来说,在哪里落户都没关系,但赵破奴却有些不情不愿。
临河属于朔方郡,他的家乡九原则属于五原郡,不仅不同县,还不同郡。
而且临河是新建的县,眼下连城池都没有,还在图上。
九原则不同,不仅是五原郡治,有现成的城池,各种条件也比临河强得多。
如果能回到九原落户,肯定要比临河好。
但王戍长的意思也很明白,如果他们不肯,只怕还要在这里多待一些日子。
什么时候派人去查,又能不能查得到,还不是王戍长一句话。
他要说查不到,你们就是逃奴,或者有罪的亡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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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长,你看要不这样,我们也别落户了,直接加入高阙塞,行不行?”赵破奴平缓了心情,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俩除了杀人,也不会干别的,就算落了户,分了地,也不会种。不如做个戍卒,领一份口粮。你看我俩也没家人,不需要额外的东西,还给朝廷省钱省粮了。”
“当真?”王戍长一拍大腿,脱口而出。“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浪费我那么多口水。”
赵破奴无奈的一笑。“脑子笨,没想到。”
“你一点也不笨,聪明着呢。”王戍长热情起来,伸手拍拍赵破奴的肩膀。“小子,你就踏实在这儿干,我保你没事。等大将军出塞,我推荐你随征,也去挣个爵位。”
“多谢戍长。”赵破奴强忍着不快,拱手致谢。
又说了几句闲话,赵延年二人告辞出门。
站在院中,赵破奴阴着脸,低声骂了一句。“这老狗真是难缠,屁大的官,坏主意倒是一个接一个。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们帮他卖命?”
赵延年笑笑,没吭声。
王戍长或许是真的欣赏他们,但赵破奴也没说错。
他就是在利用手里的权力,强留他们在高阙塞。
他甚至可能已经拿到了相关的证明材料,就是不给他们。
否则他也不敢轻易留在他们在这里,还要保举他们当戍卒。
高阙塞位置重要,不放心的人,是不能留在这里的。
尤其是他们已经展露了身手之后。
真要是有歹心,他和赵破奴两人能屠了整个高阙塞。
最开始的几天,王戍长可是如临大敌,将他们俩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不准随意活动,就差捆上手脚了。
后来看他们的确没有恶意,又有平虏燧的燧长张威担保,才将他们放出来。
当然,茹林的首级也不见了,再也没人提及。
“你还笑?”赵破奴没好气的说道。
“不笑还能怎样?”赵延年淡淡地说道:“依我看,留在这里也没错。就像你说的,我们俩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就算回九原,让你落了户,你能种地吗?不还是当兵吃粮。高阙塞不错,大有可为。”
赵破奴努了努嘴,没再说话。
“练拳也好,谋生也罢,终究敌不过一个势。”赵延年不紧不慢,神色从容。“眼下与匈奴人交战就是最大的势。只要把握住这个势,不管你是在五原,还是在朔方,区别都不大。反正封了侯之后,你都要去长安。你说是不是?”
赵破奴盯着赵延年看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
“行,再信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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