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宁师
惠南城外,乡间乱坟岗。
昔日满是尸首丶腐臭丶绝望的乱象,在以白衣女子为首的一行人手里开始有了转变。那些已经逝去的,用火焚以安魂后,乱坟岗便不再继续“乱”下去。山岗之前,陆续搭起了帐子,药香取代腐臭,诊断之声压下哭嚎哀痛。
鲜活的人各个佩戴白色面巾在面部,在帐子之间穿梭。
“苏姑娘,这是我们今日采的药,你看看都没有错吧?”
“没错,你拿去鸢歌姑娘那处,她正好炮制新一批的药草。”
“向晴,药汤熬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师傅你看这药汤成色还可以吧?”
“……挺好的,但不用叫我师傅。”
“好的,师傅。”
“……”白衣女子扶额不再较劲,转头走进另外的帐子里查看病人病状。
白衣所到之处,一片问好之声。
全是喊着“师傅”丶“宁师”……
分药的苏井循声擡头,看着这片矗立在乱坟岗前的生机,难以想象十日前,她们还在惠南城内,因为突如其来的闭城焦头烂额。
十日前,时疫更盛。
原来只是进城难的惠南,出城也难了。没有惠南邑令的手书,以及三道盘查,没人能轻易从惠南离开。也是自那时起,惠南一直假装对时疫避而不见的百姓,开始慌了,官府又迟迟没有张贴任何有关告示。
城中米铺遭人哄抢,药铺被一扫而光。
大街之上,冒险出门的寥寥无几。
惠南城一下安静下来了。而在一片安静之中,义庄的热闹就显得不同寻常。
有一有二,不免有三。
继姚蓁向晴之后,南孟对妇孺冷眼相待的态度迫使更多女使前来求救,宁月应下。那边乡里,苏井也看不过几位老人被扔在家中等死。义庄渐渐掩盖不下壮大的病人队伍,几次官府派人巡查,差点被发现端倪,要拿苏井一家老小问罪。
幸而廿七提前示警,得以逃过一劫。
但这还不是最头疼的。
最头疼的该是——因为人多,人手不够,药物见底,食物也见底。
闭城第二日,宁月因忙着采药配药煮药,连日来只睡两个时辰,终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的房间外围满了人,向她请辞。
“宁医师事到如今你已尽力,我们不想拖累恩人,就让我们回南疆吧。”
宁月向外看去,窗缝外透出一张张恳切的脸。
他们中大多数本自甘等死,只因他们不想累及亲人。是宁月和苏井在他们绝望之际拉了一把。谁不想活呢,只是权衡利弊后,他们觉得自己不值得继续活着。可宁月却并不这样认为。
她告诉他们,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没有一种命比其他的命高贵或是低贱。
生命之前,没有值不值,配不配。
他们试着去相信,但依旧总怕自己添麻烦,病轻的照顾病重的,药汤也是如此省给更危在旦夕的。还有想替宁月省下苍术,面巾重覆用着,吃喝拉撒竟是强忍一整天才出房子一趟。
宁月的房间,是义庄所剩的最后一间熏着苍术的房间。所有未曾染疫的人都挤在了这一处,被召回的鸢歌丶苏井丶廿七丶姚蓁或坐或站,心情沈重,不由自主等着宁月的决断。
一直冷眼旁观的庆汝,此刻倒是最冷静的。
她瞥着关心宁月而舔嫡着宁月手心的黑猫,这便是她们二人之间的差别。她当时看到再蓬莱这被人伤得千疮百孔的黑猫时,她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她,但她能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蛊强行吊起它的命,胡乱的药草用下不如宁月几下精心治疗。
“我们南疆尙蛊,就算不是蛊师,从小也是在利用蛊术达成自己目的桩桩件件中耳濡目染着长大,我们从未想过如何救人,或者被救。如今南疆时疫,遍地找不出个正经医师或本就是我们该有的劫难。”
庆汝说话凉薄透骨,却又像是针尖一样捅破了最后一层细纱。
房间内外都静了下来。凡南疆之人,无有不认。
南疆医与蛊相对,医为下等。若不是这一次时疫,他们被宁月所救,恐怕还要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带到土里。可现在懂得又如何呢,太晚了。
要是,上天让他们早些遇见宁月就好了。
“若我们终究要死,你再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放弃吧。静默的空气好像都在无声喟叹这一句。
宁月握住拳头,声音久未用水嘶哑干涩,宛如一团野火灼烧着她。
她实在不甘。
“我医人没有只医一半的道理。”
“只要能多救一人,能多活一日,便是我学医的意义。”
宁月未有声嘶力竭,习惯聆听她声音的众人却将这字字听得分明。
“人都要死的,这叫命,改变不了。”
“但可以改变的,是你们选择如何走向死亡。”
众多惊诧的目光之中,唯有薄铜面具后的眸光满是温煦广博的了然。
“鸢歌,扶我一下。”劳累过度,心脉不畅,不足以阻挡宁月走到书案边。她翻出随身家当中,记有宁式祖传医术和自己历年总结的药理脉案手札,举在手中。
“我给你们一个选择。我宁家医术只要有人愿意学,我就教,眼下先从应对时疫的基础学起,你们来救你们自己。”
苏井看清那本眼熟的手札,才知道宁月下了何种决心。
宁月是医户,祖传的医术就这样外传,便如同酒楼将自己独家菜谱公开。江湖之上,她宁家医术怕不会再有什么名望……
宁月看向姚蓁,“总要喊我师傅,我没认过。如今,就算是我教的第一课,你便出去问问,他们要怎么选。”
宁月说完,又拿起书案上的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她一连写了三封信。
边上庆汝每看一封,都要怔楞一分。
那三封信分别是写给——蓬莱岛岛主严鼓丶明远镖局少主谢昀……
以及晋王沈霄。
——宁月是要借药丶借人丶借势。
可都闭城了,信怎么送到这天南海北的人手里?
庆汝心里才泛出疑问,宁月就吹干墨迹将信纸塞进信封,递给廿七。
“这三封信要加急送,无妄楼能帮忙吗?”
无妄楼!
就算初出茅庐也知晓无妄楼通天之能的庆汝倒吸了口气。
脸戴薄铜面具的廿七拿过信,永远坚实可靠地看着宁月。
“我很快回来。”
待廿七出门,宁月拉着鸢歌收拾东西。
“小姐?”鸢歌不知道宁月还要再忙些什么。
“义庄确实不宜久留,不能拖累苏井。细想,回南疆也是个法子,这么多人上山采药找食都方便一些,也不会引官府注意。”
宁月说得轻飘飘,好像南疆是个什么世外桃源。
可事实是,那是疫区!更是蛊师统领的天地!
从南疆九死一生的庆汝最明白那是个什么吃人的地方。
“庆汝,你若不想回南疆,就留在这儿吧。”宁月漫不经心收着东西道。
有这好事?庆汝怕宁月诈她。
“别假惺惺,我身上还有你下的蛊。”
“噢,那我骗你的,来惠南后我没时间研究什么杀人蛊。姚蓁拿去交差的那几个蛊,还是拿的你身上搜出来的,你忘了?”
“……”没忘,那都是她费尽心血好不容养出来的宝贝蛊!!与宁月接触越久,她才发现,宁月所制之蛊多是用以医治,毒性不大,反而南疆盛行的毒蛊咒蛊她会制的不多。
在蓬莱岛被收押之后,宁月没收了她所有的毒蛊。
其中她最肉痛的无非两只上等蛊,虺蛊和幻蛊。
“我不知道你在南疆遭受了什么,以至于你对此地深恶痛绝。你还小,不该被仇恨迷了眼,我见你这些时日能照顾南疆族人,想来也放下了些。之后便好好过日子吧,别用蛊术行恶事,不然紫微门还是照样抓你。”
庆汝一楞,宁月真要放她?
“让你走,不走?咋?赖上了我家小姐了?”鸢歌反问庆汝。
庆汝本能跺脚气道,“哼!谁稀罕!”
说着,麻溜地到一边收拾自己的包袱。
-
初搬到南疆,不仅民居被抢掠放火,路上还容易碰见些没了伦理纲常的恶人,他们三五聚到一块,仗着南孟庇佑,对着不顺意的活人大肆盘剥虐杀。
宁月一行凭廿七和鸢歌一路打过来,才找到了唯一一处清净之地。
——乱坟岗前。那儿因时疫尸体堆积,人人避之不及。
苏井习惯了处理尸体,和宁月商定后,为已不幸逝去的亡魂们祈福,便焚火将这片土地重新烧净。
众人在乱坟岗前一块树林,用搜罗来的各种旧料打起一顶顶临时安置的帐子。
日子每天都艰难,可宁月会教他们如何采药,如何防疫,如何治疗时疫。时疫不染动物,黑猫有灵,鸢歌带人时常能在山上捉到不少野味,补充营养。还有廿七,有教无类,让大家都学上一点防身的招数。
十日之后,最初被救助的人,也成为了能帮助他人的人。
乱坟岗前的帐子,又增加了好几顶。
唯一不变的是大家一见到那抹总是不肯停下的白色,都会敬称一句。
“宁师。”
宁月最多也就认了姚蓁一个徒弟,可学了宁家医术的都这么喊宁月。
宁月实在纠正不过来。
“姑娘。”从帐篷出来,宁月被少数几个正常的称呼叫住。
“明远镖局又送来一批新的药物,我去接应。”
“这么快? ”上次送还是写完信的第二日,谢昀就及时送来一批苍术解了宁月燃眉之急。就算有严鼓帮忙调药材,这速度也……
见宁月陷入沈思,谢昀适时转移话题。
“不过无妄楼还未有沈霄消息。”
给沈霄的信,无妄楼确认送到京中。
谢昀知道,宁月是想沈霄能来处理此事,严鼓和他只是能缓解时疫一时,但这样的天灾人祸,只有朝廷的赈灾救济,才是长久之计。只是京中势力盘根错节,沈霄没有宁月想象之中来的那么快。
“应是快了。”宁月相信沈霄。
前世,她曾被西岚皇子威逼利诱,让她设局刺杀西岚公主阿什娜,表面上是西岚的国内纷争。实际上,阿什娜前来和亲死于大燕境内,这亦会成为西岚发兵的理由。
宁月想出替死一计,但计策实现的关键便是需要晋王沈霄这样一个有身份,有担当的人,在她死前与她配合演戏,不吝用亲王婚仪作局,在她死后,还要善后这替死一计,不让西岚瞧出破绽。
也不知前世,她的死有没有太过耽误晋王……
虽是他提的话茬,但看见宁月对沈霄流露的信任之色,谢昀眸色还是灰暗了几分。
“我去了。”
防止时疫带去城内,谢昀带着无妄楼都在城郊接应物资。
谢昀一去,要废上一会儿时间。
谢昀前脚刚走,后脚埋伏在乱坟岗前草丛中许久的一个男子就低声提醒。
“格尼大蛊师,据我们这几日观察,那白衣簪花女子就是那游医,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武功高深,一直庇护这群人不受抢掠。不过他不在,这里应该就剩些老弱妇孺了。”
格尼扫了扫帐子之间几个有些眼熟的女子。
“好啊,我说最近寨子里的女使一个个心不在焉的,原来是以为另有出路了……可笑!”
“来,说与我听听,你们归顺南孟后背的第一条族规是什么?”
“背叛南孟者,死。”
格尼眼中露出一抹狠色。
“是了,就让这些不自量力的女子们尝尝我新收的虺蛊的厉害吧。”
说着格尼从腰边打开竹筒,一条三角脑袋花脸红眼的蛇在格尼吹起的哨声下,开始往白衣女子方向游弋。
格尼嘴角咧开,仿佛已经看到在一片毒雾之中,这些与他们南孟作对的人一瞬死于无形的惨状。而他顺利完成长使的命令,或许还能得到一个上等蛊的奖励……
“咦,这蛇……?”白衣女子似有所感,竟低头发现了游来的小蛇。
格尼暗中狞笑,发现又如何!已经晚了!
来吧,我的虺蛊,大开杀戒——
格尼的哨声吹奏到一半,女子唇边竟也开始吹奏起一股曲调。
只见原本攻击性十足的虺蛊一顿,像一只家养的兔子,被女子从地上捞了起来,乖乖地待在她的掌心一动不动。
“我就说眼熟,你怎么在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