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辞行
南孟操控时疫丑事公之于众后,不说先前那些相信圣水有多神奇的信徒们有多傻眼,对于养济院,从始至终始终相信医术的南疆女使才是真正扬眉吐气。
但这仅仅维持到安抚使来的那日。
那些京都来的医官实在傲慢,只认为自己经验所得才是最好,对宁月和苏井一起研究出来的蛊术和医术结合的疗法半分瞧不上。
女使们平白受了许多责难委屈,却也没有撂挑子,将这从南疆南丶西丶北几处蜂拥至惠南的病人置之不顾。可就是如此忍气吞声,邑令府还是突然一日将她们全部扣押起来。
说是要以无文书行医定罪。
而此罪,罪可致死。
不过邑令府的人也给这些对大燕律法一无所知的女使另一个选择。
“只要你们愿意指证这领头医师宁月为南孟奸细,晋王纵容包庇,包庇纵容,便可脱罪。”
这是林昌和的两头下注。
只要女使和宁月有任何一方松口,都能陷沈霄于不义。
刚刚还因抓入牢中而问题不断的女使们忽然沈默了。
随后,不一而同变得烦躁。
因她们觉得这些人和南孟自以为是的大蛊师们像极了,好像这世间一切都可以能用利益衡量。瞧瞧这牢笼,入目皆是女子,似默认了她们天性软弱,更易放弃。
整整两个牢房的人,找不到一个指认的。
领了林昌和之令的私卫黑了脸色,拉出几个女使打算杀鸡儆猴。
但那几个被挑中的女使并无惧色,在阴暗的牢内,反而脸上勾出一个骇人的笑容。早在这些天的共患难里攒聚了默契,一个接着一个话音,鬼魅一般在私卫耳边道。
“在南疆,还未有人敢如此对待蛊师呢。你可知在我们的头发,指甲,又或是皮肤之下藏了多少蛊虫吗?又或者,你知道这些蛊虫爬到你身上的后果吗?”
“你的七窍会先肿胀,随后刺痒,你会拼了命地发疯地挠,但也止不住这像千虫爬过的痒意。”
“直到你自己把眼珠子扣下来,把舌头绞掉,把耳朵耳朵割掉,你的血一点一点流尽,但你还不会完全死去,你会听得更清楚,那些虫子在你体内啃咬乱窜的声音……”
“试试吧,试试吧,你们一个一个谁能挺的时间最久?”
女子们细碎又合众的笑声让私卫的动作越来越僵硬。无数鬼魅精怪的话本,好像在这一刻有了实际的模样,摆在那些美人皮下的恶鬼,正虎视眈眈他们这些新鲜血肉。
“头儿……要不,还是等林大人那边吧……”
被笑得发怵的私卫嘴上问着,手里已经迅速锁上牢门。
“呵!”私卫的头恶狠狠地盯着这些女使。“妖女!你们如此拼命,却不知那医女能为了你们能做到这步!”
闻言,女使们彼此相对,在阴暗角落却灿然一笑。
在女使们被抓入牢狱后的第二个时辰。
林昌和黑着脸带着宁月和宁父来到牢房。
“把她们都放了。”
“大人?”私卫楞住。
“这次便算了,林大人。下次再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待我六道门门人,我就算豁出小命,也要去紫薇门告上一状。”宁月温和的笑意里,却让林昌和听出了威胁的意思。
朝堂斗争,本就是不进则退。
这次没能拽沈霄下马,沈霄回去封赏,那风头便是真的挡不住了。
林昌和暗中握拳,不愿再理宁月,只迁怒私卫。
“听不懂人话吗?放人!”
……
一众女使对巡卫司牢房的“半日游”很是好奇。
在宁月带她们正大光明离开巡卫司后,几个女使凑到宁月身边打听她们刚刚听见的“六道门”这几个陌生字眼。
“这只是权宜之计……”
宁月简单叙述了一遍来龙去脉,从未想当过什么掌门的她,自然只是想等到安抚使离开南疆,便去紫薇门撤了门派之说。
可女使们听完却拉着宁月袖子,一个个像刚破壳的小鸟,满是对这世间跃跃欲试的喧嚣。
“为什么要撤啊?”
“这不是挺好的!有了医门,那宁师就真的是我们的师傅了。我们学习医术也能是长久之计。待南疆事了,我也想和宁师一样,出门游历,用蛊术和医术出去救人呢。”
“就是啊!那些医官不信我们,不就是没怎么见闻过用医术蛊术救人的例子。现在我们有了名号,以后在宁师这得了真传,救更多人打响医门名气,便不会再有人因无知偏见,而白白失了性命了。”
宁父瞧见宁月被簇拥其中,左一耳朵右一耳朵,一一认真听着,明白了为何有些人只因宁月两字就来到南疆。
听得差不多,宁月才露出一抹遗憾神色。
“如有时间,我也愿意把我这些年所学的医术和蛊术,与你们一点点细说。可阿蓁被人掠去西岚,我得去将她接回来。现下没法久待南疆。”
姚蓁的事大家都听闻了,但每个人都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不碍事,我们初学医术,要学得还有很多。苏姑娘也可以在这段时间先教我们,宁师这个掌门还是当得。”
“是啊,不必真的像个掌门一样处理事物,有事宁师就先去忙。这六道门里,也不是只有掌门和门人嘛。”一个女使眼珠子转了转,拉过旁边笑得慈祥的宁重,像个快乐的小麻雀。“这便是我们师爷!嗯……还有苏姑娘!她当师叔也不错!”
“还有姚蓁!她就是我们的大师姐!”
“所以,师傅放心去吧,如果这路师傅一个人不好走,就叫六道门。”
“右以后六道门就是师傅的后盾。”
众人齐声下,宁月怔忪刹那后,笑着点点头。
去找沈霄的想法彻底消失。
嘱咐父亲和女使们尽快从养济院搬出,免得林昌和再来找茬。霍桑耐心不好,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宁月又去趟南疆郊外,在大枫树下吹响了骨笛。
不多时,一名纹面老妪,身穿织锦长袍手持木杖,循着笛声,缓缓走到树下。
“阿婆,我要走了。”
夕阳之下,烧起红霞铺在两人周身,仓皇冬日好似也多了几分暖意。
玉明鸾没有控蛇,只是眼睛往宁月身边转了一圈,挑了挑眉。宁月便知道她要问什么。
“他不在。被我知道了身份后,不知道为什么,逃跑了。”
宁月想起甫一从邑令府出来,就佯装有急事的谢昀。他似乎不知道,向她告别时他神情有多僵硬,素来专注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仓促忙乱,没多看她一眼就使着踏燕行转瞬没影了。
那背影,只能称之为逃跑。
玉明鸾比着宁月教给她过的几个简单手势。
【你一直知道他 ?】
宁月眨了眨眼,望着红日,少女的脸庞却叹出历经世事的透彻。
“那可是谢昀啊。”
怎么会认不出呢。
前世的时候,一路追着他,光是背影就足够认出他了。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吐字的方式……遮去的容貌只是所有认出他的方式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
最开始她并不关心是或不是,直到蓬莱,她问过,可他不想说,她就想着等他自己开口。
她认出,但她不知道。
为何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性子?为什么自幼时就对她好,会建立明远镖局?会不去京都拜师,反而继续与她的婚约……桩桩件件都显得这一世的谢昀像个陌生人,但刚刚和父亲的谈话中,她陡然想明白了。
父亲说,此次幸有昀儿相助,但药王谷印信隐秘,也不知他如何得知。
怕被寻仇,宁父一直瞒得很小心,就连宁月也不曾告知。
谢昀怎么得知?曾经,宁月觉得可以归结于无妄楼。
但前世谢昀是孤身剑客,从未依附什么无妄楼,无妄楼的出现就和明远镖局一样……不是因为有了明远镖局,谢昀才不去京都,才改了性子,而是——
谢昀改了性子,这才有了明远镖局,有了……无妄楼。
因为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知道她身怀必死的寒症,知道他去拜师便会远离昌城三年,与她形同陌路,知道三年之后,她会一路上京寻他,最终却死在了和沈霄谋划好的婚仪之上。他甚至知道她这一路会遇上的艰难险阻,在每一次紧要关头,舍命相护……
他知道那么多不可能的事,只能因为,他也和她一样。
重生之言,荒谬,但是唯一解。
若非她也重生,她定然不会相信。
可想明白了重生,却不明白谢昀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放弃他的少年任侠,转而在她身边做这默默无名的小小镖师,还用那么拙劣的技巧伪装自己的身份。
因为愧疚?因为责任?因为目睹她死去,迟来醒悟的爱意?
可惜,她现在问不出来。
谢昀如此躲她,怕是一时半会儿都看不着他。
宁月沈默了太久,那神情玉明鸾看着越发熟悉,想起了玉生烟在怀上孩子的头几个月也是这般深思模样。那时她不知道玉生烟有了身孕,若她知道,那她一定能看出来,玉生烟多是在想着,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这是一个重要的,且只有她自己能做的决定。
不能急于一时。
玉明鸾拍了拍宁月的手,又比手势。
【叫我,何事】
宁月不再神游,将骨笛双手奉与阿婆。
“一是辞别,二是,我想向阿婆求丹凤羽去救人。”
宁月和玉明鸾去后山祠堂,其实第一时间,阿婆就已经拿到了丹凤羽和骨笛。
那时阿婆曾问她要不要看一看圣物所藏之处,宁月摇了摇头。
自知道圣物对玉氏的神圣和谷底所意味着的继任巫医之责,宁月不敢冒犯,只让阿婆自己收着。日后要用,再寻方法。当日阿婆将骨笛交给她,是认可她,但她眼下不仅无法在南疆照顾阿婆,还要拿走丹凤羽,实在受之有愧。
玉明鸾撇了眼宁月诚惶诚恐的模样,把骨笛推了回去。
穷讲究。
南孟以前也是穷讲究。
韦氏只有一点说的不算太错,那便是曾经的南孟过于固步自封。事事遵循古制,一点不知变通。细细算来,玉生烟真的是第一个跑出南孟的人吗?不,其实不是。只不过先前都被族人悄悄扼杀了……
小小一寸天地,只能困住身躯,困不住人心。
守护生灵的祖训并不和向外探寻冲撞,南孟经此一劫,也该有些变化了。
玉明鸾摸出一个织锦布包,打开露出一个拳头大的,灰黑色的,用来作垫脚石都会嫌丑的……
——石头。
宁月在玉明鸾递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丹凤羽。
玉明鸾理解宁月,她初次见丹凤羽时没比她好上多少。听长辈说了才知道,丹凤羽之所以称之为丹凤羽,便是出现之日,如同火凤从天际划过,那时的玉氏先人追去查看,在一个深坑中看到此物。认定它是那火凤掉落的一片羽毛。
“这……”实在是宁月见识世面少了,不知这石头该如何入药。
玉明鸾指了指石头一面一个缺角,比了手势。
【你娘砸 ,有东西 】
宁月:……
我那真正百无禁忌的母亲大人啊。
玉明鸾伸手摸了摸宁月的脸,就如同万蛇窟中宁月替她挽发,指尖的温度带着疼惜,母亲一般将孩子发丝收到耳后。
她什么话也没说,宁月却听得懂。
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