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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黄道吉日,宜嫁娶

沈沅槿见此情状, 便也提了精神陪着虞夫人演,温声唤她:“大伯母。”

虞夫人忙点头应了,叫她一声“好孩子”, 嘘寒问暖两句,携她奔出府去,上了马车。

沈府众人除却今日要上值的沈阗父子,其馀人等皆在正厅等候沈沅槿的到来, 原本的四娘一下子变作五娘,倒叫底下的仆妇婢女颇有几分不适应,险些未能在沈沅槿面前改过口来。

当日在正厅用了晚膳, 虞夫人领着她去收拾妥帖的院子里安歇。

陆镇那厢约莫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就连沈沅槿居住的院落所处的位置都极合她的心意, 既不算太偏,环境又清幽,庭中名花修竹丶假山怪石俱有, 就连门上的窗棂都做了窗景,一派园林景致。

屋内的陈设不比别院的精美,但胜在温馨整洁, 那床上的褥子亦甚是柔软,沈沅槿丝毫没有认床,睡眠不差。

沈沅槿回到沈府的第二日, 长公主府便送来帖子,请四娘和五娘过府吃茶听曲。

以沈家的门第,如何能够入得了长公主的眼,是以当虞夫人拿到帖子的时候, 立时便知这一切必定是太子殿下精心安排的无疑。

当晚,虞夫人同独女沈筝说了许多嘱咐的话, 叫她务必记清楚了,不论席上是谁问起,沈沅槿都是她的四姊,在观中为其耶娘修道祈福数年后还俗,年方十八。

沈筝是个温吞性子,虞夫人这般耳提面命,岂有不上心的,当即连连点头。

京中的贵女圈子,沈筝还不曾融入过,何况还是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公主府;即便身侧有沈沅槿这位“四姊”一道前往,仍是有些忐忑,紧张得将两只小手握成拳后就没再张开过。

沈府苛待原身和沈蕴姝时,沈筝还是孩提,着实与她不相干,是以沈沅槿对沈筝并无意见,加上她对自己也算以礼相待,年纪又轻,便也视她为小妹妹一般对待。

沈沅槿细心地轻拍沈筝的手背宽慰她公主府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不必太过紧张,

今日茶会上的诸多面孔,沈沅槿并不陌生,便是高座上的那位长公主,从前她为临淄郡王妃时,也曾见几回。

许是因着陆镇提点过,长公主那厢特意于席上提及沈沅槿和沈筝,询问她们茶汤烹得如何。

长公主的一番话引得座上众人齐齐向她们姊妹投来目光。

席上一脸如银盆,年纪尚不足双十的女郎盯着沈沅槿的脸看了数息,忽而去拍身侧魂不守舍的陆昭,压低声问她:“表姊,你瞧瞧,这位沈四娘是不是有些像你从前的二嫂嫂?”

陆昭听身侧待嫁的表妹有此问,顺着她的看过去,果见她口中的那位女郎像极了...不对,分明就是二兄的前妻,沈三娘,沈沅槿。

自沈沅槿与陆昀和离后,陆昭每到季节变换之时便会去东市里她开得那间成衣铺里买上两身衣裳,从黄蕊口中,陆昭知晓了沈沅槿离京游学的消息,是以这会子在陆昭的认知中,沈沅槿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长公主说她是谁?”陆昭凝眉发问。

“沈四娘,她身侧那位矮她一些的,乃是她的堂妹沈五娘。”

以沈府的门第,放在汴州还可称作名门,但在权贵云集的长安城中,委实毫不起眼;今日在场的贵女和命妇鲜少与沈府往来,自不知府上有几位女郎,不过因着沈贵妃的缘故,知晓京中亦有汴州沈氏的存在罢了,是以除陆昭外,并无人怀疑沈沅槿“沈四娘”的身份。

陆昭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般相似的那两个,哪怕是孪生姊妹,也免不了会有不同之处,她与沈沅槿相识五年,非是那等仅有数面之缘的过客,又岂会不认得她,这会子自是疑惑不解。

长公主颇为崇尚道家,素日里常抄经修身养性,待人最是随和不过,她这会子吃完一盏茶,忽提及沈沅槿“出家”当道姑至十八一事,笑盈盈地夸赞她极有孝心,将来必有后福。

这场茶会,定是陆镇静心策划的无疑了,为的便是在众贵女和命妇前敲定她的身份,不但可让她的突然出现变得合理,还可为她博得“至孝”的美名。

沈沅槿正思量,又听长公主问:“若没记错,沈四娘此前在观中修道时的道号可是叫‘妙真’”

他倒细心,还知道做戏要做全套,连她的道号都一并想好告知长公主。

沈沅槿冲人莞尔一笑,面色从容地应下,“公主记得不差,正是此道号。”

她二人的对话,陆昭只觉越发听不懂了,三娘何曾当过女道士,她究竟为什么要应下长公主的话,在众人面前给自己安上一个全新的身份。

陆昭心中虽疑惑,却也没有当众提出她的疑惑,而是等吃过茶听完曲,长公主让众人去园中赏花,她方寻了个机会脱开身,独自去寻沈沅槿。

沈筝头一回参加公主府举办的茶会,前来的赴宴不是王侯之女,便是士族贵女,心内不免紧张,是以赏花途中,一直与沈沅槿形影不离。

陆昭寻到她们堂姊妹时,沈沅槿正指着水上一只躲在枯荷下的绿头鸭给沈筝看,逗她缓和心情。

“三...”陆昭见陆筝也在,她二人眉眼又有几分相似,立时便知她也是沈家娘子,忙改了口,“沈五娘,我有话想与你的四姊说,可否请你在此静坐,只消侯上一时半刻,我会快些与你四姊回来。”

方才陆昭盯着她看了许久,沈沅槿自然不会毫无察觉,陆镇的精心设计骗得过与她不熟的人,但却骗不过陆昭和陈王府的人,天长日久,免不了要传出些风言风语来,但碍于陆镇的身份和权势,怕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会放到明年上来讲。

多早晚都是要面对她的。沈沅槿没有选择逃避,看向沈筝温声问道:“五妹去榭中小坐片刻,我与县主说几句话,很快就来寻你可好?”

得知对方的身份是县主,沈筝当即就要屈膝行礼,陆昭忙示意她无需多礼,耐心等待她的答覆。

沈筝并非那等不好说话的,即便不大想要在此独处,仍是点头应下,“四姊快陪县主去吧。”

“嗯。”沈沅槿搭一声腔,目送她领着两个婢女一道进了水榭,往那长椅上坐定后,方随陆昭往远离人群的假山后去。

竹林前,沈沅槿确认四下无人后,率先开口“阿昭一定是想问我,今日长公主为何要唤我沈四娘,又为何说我曾在观中修道。”

这番话无异于直接承认她就是三娘而非长公主口中的四娘。

陆昭确认了她的身份,心中的疑惑愈甚,想不明白沈府为何会接她回去,将行三改为行四,且长公主又为何会牵涉其中,亲自来替沈府坐实她的新身份。

“东市成衣铺里的女郎告诉我,你在四月离开长安,外出游历;如今既已回来了,却为何成了沈四娘?”陆昭问出心中疑惑。

“此事非我所愿,亦非以你我之力可以改变,细细想来,终究还是暂且不知晓的好。”沈沅槿说到此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苦涩,却又很快调整好状态,“我现下只盼身边的人都能安然无恙,所以阿昭,答应我,莫要再费心深究此事,就当做从前的沈三娘早已离了长安获得自由,从即日起,我便是沈府的四娘子,旁人眼里,你我此前素未谋面,并无任何干系,我希望在阿昭的口中,也能如是说。”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令长公主出面证实三娘的身份,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陆昭想到此处,眉头皱得愈深,三娘这样言辞恳切地拜托她,她也不想叫她失望,可若要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应允下来,她亦很难做到,遂犹豫不决道:“可是...”

“阿昭。”沈沅槿出言打断她的话,“等再过段时日,你自会知晓我为何会从三娘变为四娘,届时一切便可分明,你若还有疑问,自可来沈府寻我当面问清;如此,阿昭是否能答应我的请求了?”

话到此处,陆昭念及昔日的情谊,只得点头应下,“好,我听你的,不过往后我来沈府寻你,你不可找理由不见我。”

沈沅槿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语调也变得轻快,“待会儿回去,阿昭便唤我四娘罢,今日就当作是我们重新认识一回了,女儿家大大方方地交友结伴,并不会引人怀疑。”

陆昭微微蹙起的眉心里含着几分忧愁,沈沅槿见状,想起方才在席上她似乎就有些心事重重的,少不得问她一句:“阿昭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没有。”陆昭下意识地否认,勉强挤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三,四娘多心了,想是近来家中庶务繁多,没怎么休息好的缘故。”

庶务繁多。魏府上上下下百馀张嘴,更兼颓败已久,迎了阿昭过门后方有了些起色,何况陈王夫妇曾言,魏凛待陆昭极为体贴周全,魏府众人将她看得极重,颇为关怀,照理说,她不该为此等琐碎事太过劳形才是。

有道是人心易变,本性难移,沈沅槿转念又想,会否因着去岁陆昀被贬丶陈王府在圣上面前失了宠幸,阿昭又迟迟没有诞下男丁,魏府众人便借此见风使舵,显露出本性,换了副面孔?

无凭无据,一切不过是她凭着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经验主观臆测出来的结论罢了,怎好贸然相问。

沈沅槿思量过后,本着谨慎的态度,到底没有同她谈及此事,拧眉关切道:“身体要紧,阿昭素日里这般劳累,王爷和王妃知晓了会心疼的。”

陆昭在听到王爷王妃时,目光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旋即佯装从容,“我省得,并不时常这样,四娘不必为我忧心。”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并未看沈沅槿的眼睛,而是把身子一转,岔开话题催促道:“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子了,五娘还在等着你,快些回去吧。”

沈沅槿答个“好”字,随她回去。

二人归至原处,陆昭便推说她的表妹尚还在等她,同沈沅槿约定好下回在沈府见后,便自行离去了。

水榭中,沈筝并非一个人,她的身侧坐了位年岁相仿的女郎,身穿华服,头戴金钗,生得粉面桃腮,眼亮如星,相较于沈筝的婉约美,她则是明艳张扬的美,二人各有千秋,瞧上去相宜极了。

同陆昭出去一趟,沈筝便在此处结识了一位玩伴,实乃意外之喜。

沈沅槿走上前,浅笑着道:“五娘,这位女郎,你不同我介绍介绍吗。”

沈筝听见她的声音,忙不叠站起身来,有些拘谨地介绍道:“四姊,这位是忠义侯府的六娘子,姓裴。”

沈沅槿闻言,与人见礼,“裴六娘。”

裴六娘忙不叠起身回礼。

三人闲聊一阵子,出了水榭往别处赏景;至酉时散席,各自还家。

沈沅槿自来到沈府后,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不见陆镇的身影,倒是各种各样的宴会去了不少,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多时,沈府府上新来了一位修道还俗的四娘子之事便已传遍整个权贵圈子,皆言其相貌极肖从前的临淄郡王妃,不在贵妃的姿容之下。

这日,沈沅槿应国公夫人之邀去城外打了回马球,归家后用过晚膳,只于案几前勾勒出骊山秋景图的大致轮廓便再抑制不住困意,匆匆往浴房里沐浴一番,出浴回屋后命人掌灯,沾床就睡。

时下戌正未至,夜还未深,院中婢女媪妇因沈沅槿早早睡了,亦各自回屋,独岚翠在外间的矮塌上值夜。

她今日随沈沅槿出府,身上亦甚是疲乏,又逢月信将至,隐有不适,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陆镇忙碌多日,好容易处理完手上的政务出宫,在陆斐府上议完事,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能在沈沅槿睡着前赶到,索性当一回“贼”,悄无声息地潜入里屋,靠近床榻上的女郎,轻抚她的眉眼和脸颊。

他的手掌很暖,抚在面上是温热的,沈沅槿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还是感受到了脸上的异状,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来。

透窗而入的微弱月光洒在女郎的皓腕上,洁白如玉,陆镇没有躲,任由她的手触上他的手背。

手感似乎不太对。沈沅槿微微蹙起眉心,欲要翻个身朝里睡,陆镇那厢竟是握住她的手腕放到自个儿脸上,蹭她的手心。

陆镇的这副动作着实算不得轻,沈沅槿的睡意褪去一些,大脑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徐徐睁开惺忪睡眼,未料床边竟大剌剌地坐着个人。

那团身影又大又黑,屋里光线太暗,沈沅槿看不清他的脸,立时吓得清醒过来,以为是贼人,张口就要喊人。

陆镇眼疾手快,在沈沅槿出声前用另只手捂住她的唇,薄唇凑到她耳边,压低声不正经道:“好没良心的小娘子,怎才半月不见便将某忘干净了?”

沈沅槿被他捂着嘴,发不出声,只能睁圆了眼愤愤瞪他,警告他快些移开手。

陆镇感受到她眼神中的催促和不客气,却是将身子压得更低,几乎是贴面相告:“娘子的贴身婢女就在外间睡着,若是闹出太大的响动,怕是会将人吵醒,污了娘子的清誉,娘子仔细思量。”

她的清誉,早叫他毁干净了,又何来多馀的。沈沅槿无端被他扰了清梦,这会子想踢他下床的心都有了,奈何他跟座岿然不动的崇山似的,哪怕她拼尽全力,亦无法如愿。

为了摆脱他的禁锢,沈沅槿不得不假意顺从,点点下巴,示意陆镇她会安安静静的。

陆镇感受到她的“诚意”,稍稍擡首审视着她,目光不自觉地下移,瞄到她因为挣扎而略微敞开的衣襟,不禁暗暗吞口唾沫,宽大的手掌从她的唇上移开,撑在一侧的褥子上,丝毫没有要离她远些的意思。

“大...”沈沅槿喉咙里的郎字还未成调,陆镇炙热的吻便覆了上来,舌尖趁势往里探,霸道地勾缠住她粉软的小舌,连同她的呼吸一并占据,源源不断地将他的气息渡给她。

陆镇深吻着她,唇舌间的动作强势又凶悍,似要将这段时日的相思之情通通倾注在这个吻里,哪怕身下的女郎被他吻得双颊通红,大脑缺氧,伸出两只小手来捶打他的膀子,他亦不肯停下,只是吻得轻缓了些,捉住她的与她十指相扣。

“沅娘,我很想你。”良久后,陆镇在她的耳畔呢喃低语,解下腰上的蹀躞金带,褪去玄色的圆领衣袍,钻进有她在的被窝里,“这月的十二便是择妃的吉日,沅娘很快就要是我的准太子妃了。”

难得一回,陆镇拥着她入眠,没有动手动脚,只是单纯地将额头埋在她的青丝里。

陆镇的身躯宽厚温暖,沈沅槿被他抱在怀里,着实很难忽视他的温度和气息;今晚的他太规矩,反叫她有些不习惯。

“这是我在沈府的闺房,大郎宿在这里,倘若明早叫人看见可怎么好?”沈沅槿拧眉道出心中的忧虑。

经她一问,陆镇方清醒过来,她还未过门,的确不该再同他睡在一张床上,尤其这里还是沈府,她的身份是“沈四娘”。

可温香软玉在怀,他又实在很难割舍。

陆镇内心挣扎良久,最终是理智与情感各退一步,满眼珍重地在她发上落下一个浅吻,而后轻声细语地安抚她:“我会在天亮前离开,不会让人看见,沅娘安心睡就好。”说完,轻拍她的腰肢哄她入眠。

他的这一举动无端让沈沅槿想起孩提时母亲哄她睡觉时的场景。

“陆镇,你会讲睡前故事吗?”沈沅槿鬼使神差地问,甚至不经意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当朝太子的名讳就这样轻飘飘地从沈沅槿的嘴里道出,没有一丝害怕和避讳,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除她以外,陆镇记不起还有谁敢这样唤他;便是他的阿耶,当今的圣人,亦不会直呼这两个字。

陆镇喜欢听她这样叫他,远远胜过疏离冰冷的“殿下”二字。

“从前不会,可若是沈沅槿想听的话,”陆镇一语未完,却是突然停顿,继而勾了勾沈沅槿的腰背示意她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我也可以试着讲一讲。”

横竖这会子也睡不着。沈沅槿劝说自己信他这一次,转身面向陆镇,真诚发问:“什么故事?”

陆镇反问她是否害怕志怪故事。

沈沅槿几乎要下意识地点头,然而下巴还没点下去,却又很快改变心意,摇头否认:“不怕。”

担心她听了志怪故事会睡不好,陆镇现编了一个狸奴怪的故事,许是太过无趣,沈沅槿的眼皮没多大会儿就开始打架,脑袋枕在陆镇的胸膛处沈沈睡去。

故事还未说完,女郎便已睡去,陆镇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讲的故事算好还是不好,将手搭在她的腰上后,阖目安睡。

次日清晨,床上早没了陆镇的踪迹,进来伺候沈沅槿起身的婢女亦未发现任何异常,仿佛他昨夜不曾来过一般。

梳发时,沈沅槿对着妆镜楞神,回想起昨日夜里陆镇竟会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正想着,婢女捧了一托盘各式各样的通草花在她眼前,问她今日戴哪朵花。

沈沅槿心不在焉地随手拈起一朵绯色的,自个儿往发上簪了。

早膳后,沈沅槿没再纠结昨晚的事是否是梦,在庭中闲步晒了会儿太阳,回屋继续完成前些日子起笔的画作。

晌午,宫中女官亲来沈府告知选妃的地点和时间,的确同陆镇说得一般无二。

转眼到了八月十二,沈沅槿天未亮便被岚翠等一众人唤醒梳妆,从前两三钟便可做完的事,今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不止。

坐上马车的时候,沈沅槿的魂尚还在屋里,一路上都在打瞌睡,直至马车在大明宫内的一座宫殿前停下,媪妇挑开车帘唤她下车,她才提起精神,随宫人步行进殿。

此番太子选妃乃是由崔皇后一手操办的,不知陆镇那厢用了什么手段,硬是在名单定下前塞了沈沅槿的新身份进去。

参选的女郎不似她想象中的那样多,沈沅槿环顾一圈数了数,不到二十人,想来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沈沅槿吃着一盏茶打发时间,才吃了小半盏,就听殿外传来一道细尖的男声,殿门也随之打开,陆镇与崔氏迈入殿中。

宫中礼仪,沈沅槿做郡王妃的时候早已熟知,当下从容不迫地起身行礼。

陆镇仅用三息的功夫便在十几位女郎中找到沈沅槿的身影,同她眼神交流后,掩着喜色于上首的位置落了座。

崔皇后仔细打量着殿中云鬓花颜的女郎,目光扫落至沈沅槿那处时,不动声色地沈了沈眸,心道这位继子从前将人藏得再好,如今还不是陷在这美人关里,色令智昏,将她弄进宫里来选妃了。

什么沈府未嫁过人的四娘,她分明就是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沈贵妃的内侄女,沈沅槿。

崔皇后乐于见他做出不明智的举动,只装作不识得这位沈四娘,温和的眼眸里唯有对她美貌的盛赞。

距上次选妃已有数月之久,崔皇后料想,陆镇便是再怎么头昏脑热,太子妃之位必定会落在出自士族名门的贵女头上,至于沈氏,能得良媛丶良娣之位便是她的福气和造化了。

名义上是选妃,实则同相看无异,结果也无需当场告知,而是遣散众女郎回府等待消息。

陆镇那厢却于众目睽睽之下将此规则打破,挥手示意身后宫人将一方盖了红绸的檀木雕花托盘呈上前,信手掀开红绸,自盘中取出一支鸾凤衔珠金步摇,长腿一迈,步履坚定而沈稳地走向沈沅槿。

沈沅槿显是未料到他会唱这么一出戏,心房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起来,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不免局促,忙要从椅子上起身。

顷刻间,陆镇沈眸按下她的肩,眉眼里尽是对她的宠溺和纵容,让她不必起身受簪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陆镇俯下身,将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变为现实,亲手为她簪上那支金步摇,接着面向众人郑重其事地宣告道:“沈四娘便是孤下月将要迎娶的太子妃。”

不独是崔皇后,此间的众位女郎,无一人认为陆镇会选沈氏女为太子妃,此女美则美矣,终究出身不够高贵,上不得高台盘,太子至多会选她做妾室养在宫里宠着也就是了;哪承想,她竟一跃成了太子妃,如此一来,其馀的侧室位份不论落在哪几位贵女的头上,都要矮她一截。

崔皇后原以为陆镇择定沈沅槿为太子就已足够惊人了,不想他接下来的话更是惊人瞠目结舌,因他说喜静,此番只会迎娶太子妃一人入东宫,不再择定妾室的人选。

他的话音刚落,有眼力劲的宫人便已朝沈沅槿屈膝行礼,嘴里道出恭贺的话语。

其馀人等见状,亦跟着朝陆镇行礼道贺。

沈沅槿就这样毫无预料地成了全场的焦点,怪不自在的,熬到陆镇命人给参选的女郎都送了落选的“参与奖”银器后,规规矩矩地辞了崔皇后,快步迈出殿去,说句话的功夫也不给陆镇。

当日下晌,崔皇后亲去立政殿告知陆渊今日太子选妃的结果。

陆渊听此结果,当即怒不可遏,强压下胸中怒火让崔皇后回去歇着,旋即命人去宣太子觐见。

圣上动了大怒,御前伺候的人精又岂会察觉不到,眼见太子推门进去,提心吊胆地合上殿门,悄无声息地退到廊下远远站着。

“混账东西,跪下!”陆渊将手里的狼毫掷出去,转而抄起手边温热的茶盏捏在掌中。

陆镇知他因何生气,撩开衣摆双膝,脊背却是挺得笔直,面部的神情亦未露怯分毫,迎着陆渊的目光直楞楞地顶回去,告知陆渊他的决定:“太子妃之位,只能是她一人的。”

不知悔改的孽障,这孽子竟是魔怔至此,竟连脸面也不要了。

陆渊气得脸色铁青,再难压抑滔天的怒意,泄愤般地将那茶盏砸向陆镇。

陆镇没躲,任由那茶盏砸在额头上,溅了满脸的茶水,沾湿衣襟。

鲜血顺着砸出的口子沁出,陆镇不甚在意地擡起手拿袖子擦了擦,目光坚定地道:“某已择定她为太子妃,断然不会更改。不论阿耶答不答应,某都娶定她了。”

陆渊看着跪在地上强硬坚决的亲子,一时间竟也拿他无法,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扯得脑袋都在抽痛。

父子二人对峙数十息,陆渊瞳孔里的那抹鲜红越发清晰刺眼,偏这时候脑海中又浮现出沈蕴姝难产后险些血崩的画面,几乎低吼出来的一句:“滚出去!”

是夜,陆渊在拾翠殿内安歇,因有沈蕴姝陪伴在侧,宽慰于他,他的火气方消解大半,不似下晌那般怒火攻心,夜里温存过后拥着她时,于此事上的态度亦在慢慢软化。

而后两日,陆镇便以雷霆手段将沈家四娘被选为太子妃一事由宫闱内庭传至大街小巷,直接坐实了此事,迫使陆渊不得不认。

陆昭那处得了这个消息,又忆及二兄陆昀下狱前后的种种迹象,登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和推测。

为此,陆昭往沈府来见了沈沅槿一回。

沈沅槿并未否认陆镇横插一脚丶棒打鸳鸯之事,因怕陆昭头脑发热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以卵击石,只得半真半假地说同陆镇趁人之危不假,可救陆昀出狱也是真,起初她对陆镇的逼迫唯有厌憎,到如今则是真心想要嫁他……

这番话,陆昭信了足有八分,虽不能接受沈沅槿对陆镇的情感由憎恶转变为“喜欢”,仍是选择尊重她的选择,盼她从今往后能够过得舒心幸福。

三日后,大婚的吉日定下,六局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准备大婚需用到的一应物件。

婚期将至,陆镇骑上战马,亲去骊山上狩了一对活雁送至沈府。

九月廿一,黄道吉日,宜嫁娶。

时值秋末,卯正二刻的天还未大亮,岚翠行至里间唤醒沈沅槿,服侍她起身往浴房内更衣沐浴。

待穿衣擦发过后,已是辰时。

琼芳领人送来早膳,同几个婢女媪妇静立在一侧默声等候。

头一回这样被人盯着用膳,沈沅槿着实不习惯,草草用过半碗馄饨和两块毕罗便搁了手里的箸。

婢女奉来漱口用的清茶,另有两人分别捧着盂盆和水盆。

沈沅槿抿一口清茶漱口,轻轻吐到盂中,而后往水盆里净手。

做完这一切,便有媪妇进前扶沈沅槿去妆镜前坐下,擡手取出发髻上固定用的银簪,待那青丝坠落披散在肩后,拿木梳为她梳发。

墨发如绸,极易梳通打理,不消多少时候,心灵手巧的媪妇便将沈沅槿的馒头青丝束成了一个精美的云髻。

发已梳好,那精通梳发的媪妇便退下去,改为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上前,净过手后打开脂粉盒,专心致志地开始为沈沅槿理状。

屋子里不知何时聚满了人,虞夫人和沈筝母女坐在罗汉床的两侧,中间相隔的小几上置着一方锦盒,占据了大半张案面。

好容易熬到午后,沈沅槿坐得腰腿酸乏,示意众人退开些,起身揉了揉腰肢。

正这时,屋外传来一道舒朗磁性的男声,旁人听不出,沈沅槿却是立时分辨出来,那是陆镇的声音。

他竟亲自前来催妆了。

太子催妆,屋内的众女郎犯了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去到门前堵他的话,幸而陆镇那一行人极有耐心和分寸,并未步步紧逼,而是默声等待屋中女郎回应。

沈沅槿眼见众人都畏惧他,索性自个儿走到门边,正要出声,虞夫人终是鼓起勇气,先她一步开口道:“新妇妆还未成。”

说完,挽着沈沅槿的手回身坐下,问她渴不渴,极有经验地斟了小半盏茶送与她吃。

沈沅槿看一眼茶汤便知虞夫人的用意,莞尔一笑道句谢谢,在梳妆婢女紧张急切的神情中坐回妆镜前,由人完成妆面。

近两刻钟后,妇人小心翼翼地在沈沅槿的额上画花钿,屋外再次响起陆镇朗声念诵催妆诗的声音。

陆镇的语气里并无半分不悦,加上有虞夫人打的头阵,这回很快便有女郎立在门后应答。

额上的花钿似一朵盛开的菡萏,极称她的妆面和眉型,美观典雅。

妆成,众人让出一条路来,注视着虞夫人走过来,她身后的媪妇则是手捧那方锦盒。

虞夫人屈膝行礼,其馀人等则是将腿屈得更低,随她称呼沈沅槿为“太子妃”。

沈沅槿忙叫起身,虞夫人等方站直了腰身,信手启开锦盒,自盒中取出一顶金凤衔珠冠子。

那金凤口中所衔的珠子乃是一颗圆润饱满的南珠,阳光落于其上,映出暖白的珠光,素雅柔和,耀眼夺目。

虞夫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那凤冠戴至沈沅槿的发中,再是一左一右两支凤首金步摇和花树钗。

时人喜簪花,因冬日里无花,虞夫人便从托盘里寻了一朵绯色牡丹簪在发髻后侧,正欲再仔细端详可有不妥之处,陆镇高昂的声调便又传进耳里。

媪妇看眼案上的更漏,告知虞夫人吉时快到了,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沈沅槿让到门边,递来团扇让她遮面,推了门,恭恭敬敬地送人出去。

陆镇在外等候多时,这会子甫一见着她,欣喜又激动,竟是连下一步该如何做都忘了,只盯着沈沅槿的脸发楞。

还是身侧随他一道过来迎亲的陆斐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快些上前去牵新妇,他方醒过神来,朝沈沅槿伸出大掌。

不同于嫁陆昀时的紧张和羞怯,沈沅槿心中百感交集,唯独没有半分喜悦,极力克制着对陆镇的憎恶和排斥,扮演出一副温和端庄的模样,缓缓搭上陆镇的手。

女郎的手指纤长温软,陆镇收着力道攥紧她的手,嘴角上扬,满脸的喜色掩也掩不住。

陆镇沈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一颗心仿佛也浸泡在蜜糖里,蓬勃跳动着;新人两手交握,掌心相贴,并肩行至一处空旷院落,以两只活雁举行完祭雁礼,携手离开沈府。

天边乌金西坠,天色欲暗,沿途设下的火燎悉数由人点亮,映得道路两旁一片橙红的火光。

挂满红绸的婚车华丽高大,足有大半条街宽,周遭手持灯笼的粉衣宫人排列整齐,见太子携新妇出府,齐齐躬身下拜,围观的百姓亦然。

陆镇的手掌宽大温热,掌心里早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是谁出得多些,黏黏腻腻的,着实有些不大舒服,让人难以忽视。

府外围满了人,喧闹嘈杂,陆镇于人声鼎沸中扶沈沅槿上车,松开她手的时候,陆镇颇有几分舍不得,亲眼看她在车厢内坐定后方恋恋不舍地走到队列前方,按辔上马。

沈府并非名门望族,无钱将府邸购置在兴道坊丶平康坊等权贵聚集之地,而是处在离大明宫稍远的安业坊;婚车在坊中拐了两三回后,汇入朱雀大街。

朱雀街直通皇城和宫城,街道较坊市内的宽敞许多,即便婚车行驶在道路正中,两边又有百姓围观,亦不会像先前那样显得逼仄难行。

婚车通过朱雀门进入皇城后,落日早已西沈,空中明月高悬,清光皎洁。

华灯初上,东宫各处张灯结彩,焚香奏乐,热闹非凡;绯色的毯子从宫门口铺至青庐,两边各有十数名宫人手执竹篮,静默而立。

婚车缓缓而停,陆镇跃下马背,上前去牵沈沅槿下车,引导她踩在毯子上前行。

二人跨过门槛,立在红毯两边的宫人便从篮中抓一把谷豆,抛洒至空中。

宫人们将力道控制得极好,那些谷豆落在衣发上,仅有些许轻微的磕碰感,并无痛感;沈沅槿非是头一回被谷豆砸,自然不觉得新奇,反观她身侧的陆镇,面容平和,微含笑意,倒像是盼着落到身上的谷豆能再多些。

宾客席上,陆渊与王皇后居于高座之上,沈蕴姝同陆绥坐在一桌,朝两位新人投去打量的目光。

沈四娘。她从前竟不知,府上竟还有一位四娘子,且还是在阿兄和阿嫂的名下,着实古怪的紧,是以很想瞧一瞧这位四娘子的相貌;她的身段倒是同三娘极为相似,只面容叫那团扇遮了个严实,并不能仔细一观。

沈蕴姝思量间,两位新人已踏至陆渊和王皇后身前,陆镇现场赋却扇诗一首,引得宾客连连起哄,催促新妇却扇,现出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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