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沈蕴姝叫那泡肿的女尸吓得不轻, 险些两眼一闭昏死过去,饶是这会子有云意云香两个扶着,还是很难走动。
“你们还杵在这里作甚?速速去寻侍卫来捞人上来, 查明身份。”崔皇后厉声吩咐完身后的宫人,转而去看由人搀扶着坐到圈椅上惊魂未定的沈蕴姝。
“吾今日本想约几位姊妹来此处赏雪,不想竟出了这样的事,叫你们受惊了;贵妃妹妹本就体弱, 偏又见了这样的场面,约莫受了惊吓,还是快些回宫歇下罢。”崔皇后说话间, 挥手示意贴身女官进前, 令她去将自己的凤撵挪来, 送贵妃回拾翠殿。
沈蕴姝心中动容,强撑着站起身来,婉言谢绝她的好意:“凤撵乃是皇后殿下方可乘坐的, 妾身怎敢僭越,殿下的一片好意妾身心领了,妾身在此处等自个儿宫里的步撵过来便好。”
崔皇后闻言, 却未轻言放弃,而是温声细语地又劝沈蕴姝一回:“贵妃妹妹身子孱弱,又得圣人疼爱, 若是在吾的席上受了惊吓致使身上不爽利,岂非吾的不是;倘若圣人在此,必会同意妹妹乘坐凤撵先行回去。”
话到这个份上,沈蕴姝不好再推辞, 当下真心诚意地向她道过谢后,脚步虚浮地登上那驾华丽的凤撵。
崔皇后满脸关切地看沈蕴姝坐在凤撵之上走远, 旋即回头交代女官去尚食局熬一碗安神汤给沈贵妃送去。
因年关将近,陆渊连日忙于政务,很少踏足后宫,即便踏足,去的左不过是沈贵妃的拾翠殿;就连崔皇后这处,亦不过是陪着用过一两回晚膳。
崔皇后便以陆渊公务繁忙为由,暂且将此事按下不表,沈蕴姝那处,很快便有女官过去悉心“提点”,提点她们顾全大局,莫要因这样的小事惊扰圣上,至于湖上女尸一事,皇后殿下自会查明实情,处理妥当。
沈蕴姝心性纯良,丝毫不疑女官由此言论的用心,认定崔皇后是一位贤良的皇后,当即点头应下。
当日晚膳过后,沈蕴姝为消除心中恐惧,叫宫人多点了两盏灯烛搁在案几上,取来一本话本翻开来看,奈何那画面太过可怖,任她如何转移注意力,都无法全然忘却。
她这厢正胡思乱想着那女郎缘何会落进水里,是否有冤屈,就听殿外传来一道叩门声,黄门报说,皇后殿下命人送了安神汤过来。
那安神汤乃是用银碗装盛,欲要消除她的疑心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沈蕴姝的眼中,崔皇后是位极和善的女郎,自然不会疑心那汤里会有什么;更何况,她已是皇后,若要往自己的吃食里放些什么,何必明晃晃地言明是她命人送来的,自己若有个三长两短,拾翠殿里的宫人头一个想到的便会是她。
“速速请进来。”沈蕴姝搁下手里的书,扬起声调回应那黄门道。
话音落下,那黄门便推了门请人进殿。
来人乃是尚食局的宫娥,手捧一方红木雕花的食盒,进前后先将食盒放下,再是屈膝行礼,取出食盒内的药碗双手奉上,言明此行的目的:“皇后殿下特意让熬了补气助眠的安神汤送来贵妃处,这汤凉了便不好喝了,于效用亦会有所妨碍,贵妃最好趁热服下。”
沈蕴姝不设防地擡手接过,浅浅一笑道:“皇后殿下有心了,这样冷的天,难为你跑这一趟,云香,抓些铜钱送与女郎吃茶。”说着话,拿勺子舀了一勺汤药,徐徐送进口中。
云香取来铜钱出来,那宫娥眼看沈蕴姝吃了几口汤药,千恩万谢地收好钱后,旋即行礼告退;一路回到尚食局外,早有一头戴银钗丶年过三旬的女郎在一处假山后等候她多时,压低声询问她事情办得如何了。
“奴婢亲眼瞧见贵妃用了小半碗汤。”
那女郎点了点头,又问药渣和食材是否都已处理妥当。
“都已研成粉末散进沟渠里,还请姑姑放心。”
女郎轻出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她手里塞了块金锞,“回去吧,莫要让人起疑。”
这边,沈蕴姝服下那碗并不怎么苦,甚至有些清香的安神汤后,心头的惊惧虽还未散去,但却没了再看话本的心思,索性叫来云意陪自己玩会儿双陆。
当日没等来陆渊,二更天未至便已睡下,云意恐她害怕,在外殿守着,内殿亦留了一盏灯。
许是那安神汤起了作用,沈蕴姝沾床过后,不消半刻钟便已入睡,然而梦境中的场面,却是比白日所见还要可怖得多。
梦中,她独自一人置身于水边,四下空无一人,唯有那具浮尸与她,紧接着,她便莫名其妙地坠入水中,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接近的那一瞬,沈蕴姝几欲奔溃,她很想醒过来,大喊出声,可任她如何挣扎努力都只是徒劳,生生惊吓到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发抖,方被先于她醒过来的云意唤醒。
“贵妃?!”云意本只是进来瞧她睡得可好,未料映入眼帘的场景竟是她眉头紧锁,攥紧被子瑟瑟发抖的模样。
汗水洇湿了沈蕴姝的鬓发,令她单薄的身形瞧上去更添几分楚楚可人,云意轻拍她的肩,稍稍加大些音量,“贵妃醒醒。”
沈蕴姝被云意的声音唤醒,这才自那个可怖的梦境中醒来,待看清眼前人是云意,那抹极度的恐惧和不安方得以缓解稍许,想要坐起身抱住她,方发觉身体沈重得厉害,头也有些疼,就连喉咙亦不大舒坦。
云意观她的耳朵和脸颊皆是红彤彤的,忙不叠将手背搁在她的额头上,略掀开被子的一角,摸了摸她的里衣,果真早叫汗水浸湿。
“来人,贵妃起了高热,速速去请太医。”云意喊来宫人进殿,又叫去打热水,替沈蕴姝擦身过后换了身干净的寝衣,落下床帐。
沈蕴姝脑海里全是昨日所见的场景和梦中的景象,床帐降下遮住光线的那一瞬,她整个人便又陷入到极度的恐惧中去,勉强聚起一丝气力去握云意的手,“别走,黑,太黑了。”
云意见状,拧眉看眼透进来的光亮,掀开床帐坐到床沿,回握住沈蕴姝的手宽慰她道:“婢子不走,婢子就在这里,贵妃莫怕,天已亮了,屋里不黑。“
沈蕴姝的体温似又高了些,高热烧上来,头痛愈甚,她这会子已经没多少力气与人说话,只是勉强点点头,眼尾溢出些许生理性的眼泪来。
不多时,云香请来陆渊钦点过的张太医为沈蕴姝诊治。
张太医望闻问切后,旋即提笔开了退热和安神固本的方子出来,仔细交代道:“贵妃乃是昨日受了惊吓,夜里梦魇盗汗受凉,是以才会引起高热;只是贵妃身体亏空积弱,能用的药材多为平性,药性上不免有所欠缺,一时难以退热,便是退了热,短期内亦难大好,需得每日按时服药,好生静养。”
云意不欲假手于人,叫云意领着底下的宫人守着沈蕴姝,她则亲自去抓药煎药。
晌午未至,沈蕴姝便已烧得不省人事,吃了汤药亦不见好转,云香等人不敢自专,思来想去,终是命人去紫宸殿和东宫传话,道是贵妃起了高热,病情凶险。
东宫距离拾翠殿不比紫宸殿那般近,沈沅槿和陆镇来时,陆渊已在床边坐着,神情凝重,眉皱如川。
“阿耶。”陆镇朝人下拜施礼,沈沅槿没有出言唤人,只是见了礼。
“圣上,我姑母她,如何了?”沈沅槿的面色亦不大好,关切问道。
陆渊取下沈蕴姝额头处的巾子,放进凉水中沾湿,拧至半干,声线低沈:“还未退热,再过一个时辰后方可再次服药。”
沈沅槿闻听此言,心中越发不安,拧眉又问:“怎会如此?”
即便沈蕴姝尚还处在昏睡中,陆渊仍是担心她会听见,只将那半干的巾子放回她的额头上,沈默着不发一言。
这时候,床边侍立的云意给沈沅槿递了个眼神,又做了个随她出去的手势,带着沈沅槿退到外殿,轻声细语地道:“禀太子妃,贵妃是昨日在太液池瞧见一具浮于水上的女尸,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夜里做了噩梦起了一身的冷汗,受凉后引起高热。说来也是婢子的疏忽,未能及时发现贵妃的异样,唤她醒来……”
云意话到此处,又是一阵自责,若非贵妃素日里待她们颇为亲厚宽宏,圣上顾及贵妃的心情,定不会轻饶了她们。
沈沅槿闻言,轻拍云意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太过自责,略思忖片刻后往下追问:“姑母好端端的,何以会往太液池那处去?”
“昨日皇后殿下在太液池东畔的水榭中设宴赏雪,请了贵妃丶郑淑妃和赵婕妤一同前去,起先还好好的,后来有宫人瞧见那女尸惊呼出来,皇后殿下闻声去栏杆处看是何事,贵妃和赵婕妤便也跟了过去…”云意说着说着,再次陷入后悔之中,后悔她昨日怎的就没赶在贵妃前头看见那一幕,拉她回身...
皇后,设宴,女尸,噩梦。沈沅槿将这几个字眼串联起来,隐隐觉得这件事透露着古怪,约莫不会是简单的巧合;可转念又想,即便是皇后设局,又焉能知晓姑母定会跟过去呢?再者,她又怎知姑母看见那女尸后,定会惊吓至此,引起高热呢?
沈沅槿的眉头蹙得愈深,正欲再问些什么,忽听宫人隔门传话道是,皇后过来了。
陆渊便让沈沅槿进去侍疾,他则携陆镇退出来,往罗汉床上坐定后令皇后进殿。
崔皇后信步进前,朝陆渊施礼后,接受下首处陆镇的见礼。
“事情可查明了?”陆渊久未合眼歇息,眼底尽是疲态。
崔皇后面露忧色,似乎也在为沈蕴姝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缓缓张口回话道:“禀圣上,那池中女尸乃是郑淑妃宫中的一名宫人,因前些日子失手打翻茶水险些烫到淑妃,溅了淑妃一裙子的茶水,便被淑妃掌嘴发落到尚服局浣衣,不承想她去了没几日,一时想不开竟在太液池畔寻了短见,偏巧又叫臣妾等撞见,着实叫人始料不及。”
如此听来,此事似乎皆由那宫人引起,与皇后并无任何干系,郑淑妃亦无法预见打发出去一个宫人会引发这样一桩祸事。
陆渊很想用理性去处理这件事,可沈蕴姝无端因郑淑妃的不甚宽容遭此横祸,这会子还在内殿的床上躺着,高热不退,他委实难以保持冷静,当即便下令将郑淑妃禁足,罚俸一年,每日抄写佛经静思己过,任何人不得探视。
崔皇后听后并未领命,而是面露难色地温声规劝道:“事发巧合,亦非郑淑妃能够预料,倘若淑妃知晓那宫人会寻短见,惊吓到贵妃,断不会那般惩处于她,还请圣上开恩,只让淑妃抄经养性,免去禁足。”
陆渊无处发泄心中焦虑,焉能轻纵了郑淑妃的过错,沈声敲定此事:“朕心意已定,皇后无需多言。”
“臣妾遵命,待进去瞧过贵妃后便命人去办。”崔皇后恭敬应下,进到内殿看了沈蕴姝一会子后,方向陆渊告退。
陆镇几乎是眼看着崔皇后演完整个过程低眉顺眼地离开内殿,他从来都不信崔皇后会像表面那般贤良淑德,宽容大度,怎奈陆渊乃至阖府上下皆是那般以为。
因沈沅槿在床边的月牙凳上坐着,陆镇便陪她呆在殿中,直至宫人云意送来第二碗退热的汤药。
陆渊亲自喂沈蕴姝服下,料想该用温水替她擦身了,他们夫妻二人在这里多有不便,便道:“时漾,你们也回去,朕在此处就好。”
沈沅槿看一眼宫人送来的水盆,立时便知陆渊欲要作何,遂立起身来,示意陆镇随她一道出去。
他二人前脚刚走,云意等人后脚便也迈出门来。
酉时二刻,陆绥散学归来,还未踏足正殿便被宫人拦下,告知她贵妃染了风寒正睡着,圣上在里面陪着贵妃,待明日贵妃身上好些再进殿探望不迟。
陆绥早已懂事,听闻阿娘身边有阿耶陪伴,便也没有坚持要进去,转而去偏殿探望陆煦。
东宫。沈沅槿人在少阳院,心却还在拾翠殿中,她因担心沈蕴姝的身体,晚膳没用几口便吃不下了,还是入夜后,陆镇哄着她又用了些汤羹果腹,服侍她上床安歇。
知她今晚心情欠佳,陆镇极规矩地没有动手动脚,而是本本分分让她枕着他的左臂,让她依偎在他的胸膛里,轻声安慰她:“沅娘且放宽心,张太医行医多年,医术高超,他开出的方子定会助贵妃退热,平安无事;沅娘安心睡上一觉,或许明日醒来,便可听见好消息。”
“嗯。”沈沅槿强迫自己合上双目,在陆镇的怀里轻轻颔了颔首,翻来覆去至子时过后方浅浅睡去;待她睡熟后,陆镇才跟着来了睡意。
翌日晨起,拾翠殿那处仍未有好消息传来,沈沅槿像是感觉到不到饿,吃了半碗虾肉馅的馄饨便觉得胃里不舒坦,任下朝后返回东宫陪她用早膳的陆镇如何哄她,亦不肯再多吃一口,只喝了两口清香回甘的茶水压住那股反胃的感觉。
陆镇焉能瞧不出她是在担心沈蕴姝,当下没再劝她吃东西,而是牵起她的手,命人去备撵,“沅娘既这般放心不下贵妃,我陪你过去瞧瞧过去也就是了;阿耶今日准时早朝,想来贵妃并无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