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从未央宫经飞阁辇道直入建章宫,刘彻的寝殿就在太液池边上,出门即可看到池中仿造蓬莱,瀛洲等仙山堆筑而成的假山,风景自是独好。
下辇后便见殿中有太医出入,我示意倚华过去请了太医过来,问道:“陛下这两日身子如何了?”
太医行礼道:“陛下受的风寒前些日子本来有所好转,但昨天去了一趟渐台回来后,病情又有覆发的迹象,昨天晚上还有些发热,现在病情已经稳住了,不过还要再多服几贴药就是了。”
“如此便好,有劳太医了!”我颔首道,见他退下,擡步往寝殿去,方至门口,就听得刘彻在里面大发脾气。
“不喝不喝,把药拿走!”
嘭——
似乎是什么东西打翻在地,又听刘彻怒道:“怎么?不愿意服侍朕喝药?你是不是也盼着朕死呢!”
“不敢不敢,妾是因为被汤药烫着了,一时没拿稳,陛下恕罪!”钩弋夫人求饶道。
我微微驻足后,还是决意进去,便示意黄门去禀报,很快黄门便出来了,作揖道:“陛下说巫蛊之案他自有定夺,皇后请回!”
我深吸了一口气,示意倚华将食盒奉上,说道:“我给陛下做了些吃食,麻烦你把它呈给陛下!”说罢,我后退几步,提起裙摆在寝殿门口跪了下来。
“中宫……”黄门看着我左右为难,最后一咬牙,提着食盒又进了寝殿。
我知道此举不妥,可是我没有办法,为了救我的孩子,我的亲人,我顾不得什么尊严体面,也管不了什么宫规国法,只能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乞求他,希望他能网开一面。
片刻之后,黄门终于出来了,小跑到我跟前:“中宫,陛下有请!”
我看到了一丝希望,郑重的磕了一个头后,起身进了寝殿。
寝殿内的炭火烧的很足,一进殿便能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气息,很快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气。刘彻一袭寝衣坐在榻边,面上隐隐有些发红,身旁放着的是我带来的食盒,盒子里是我亲手做的牛乳酥。
我走上前去行礼,瞧着钩弋夫人战战兢兢的立在刘彻身旁,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纤细白净的手上确实是红了一块。我看了刘彻一眼,又对她道:“下去把烫伤处理一下吧。”
钩弋夫人立刻用手捂着烫伤的地方,朝我行了礼,却不敢应我的话,悄悄看向刘彻,显然是想得到刘彻的宽恕。
“没听到皇后说的话吗,还不出去!”刘彻叱道。
“是,妾告退!”钩弋夫人跪下给刘彻叩首,又朝我叩首后连忙退下。
我示意宫人再去拿一碗药来,又对刘彻道:“陛下现在大肆抓捕行巫蛊诅咒之人,这样不吃药,不正好遂了他们的意吗?”
“一群庸医,一个风寒治了这么久都治不好,这药不喝也罢!”刘彻一脸不快,又擡头看着我道:“朕知道你是来替公孙贺他们父子求情的。”
我顿了顿,低头补充道:“还有花夷。”
“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早知道她是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当初真不应该留她,应该让她和她母亲一起去了!”
我闻言心惊,看着他道:“陛下,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他亦回头看我:“敬声都已经认罪了,何来无辜?”
“敬声根本就是屈打成招”,我解释道:“妾去看过他了,他已经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气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哪里受的住江充的那些刑法呀?”
“如果不用刑,他能老实交代么?”刘彻反问:“他的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连朕的钱都敢挪用,难道还会怕这些刑法?朕看他就是做贼心虚!”
“敬声是做错了事,妾不替他辩解,可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啊,公孙贺父子二人一个位列三公,一个官至九卿,都深受陛下器重,没理由诅咒陛下!”
“没有理由吗?”刘彻注视着我,嘴角微有上扬,却似笑非笑:“朕年老昏聩,太子宅心仁厚,深得民心,希望朕早日退位让贤的大有人在吧?”
他果然还是疑心我和据儿的,我心里有些许失望,想了想,在他面前跪下道:“据儿是什么人陛下难道还不清楚吗?据儿至纯至孝,在他心里,君父永远都是排在第一位的,虽然政见上与陛下有些分歧,却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妾也一样,还请陛下明鉴!”说完,我朝他磕了一个响头。
“起来吧!”他吩咐道。
我并没有动,含泪道:“陛下,江充曾经离间赵王父子,令他们父子失和,如今又构陷储君,其心可诛,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不可不查啊……”
他过来扶我起身,说道:“朕相信你,也相信据儿,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们一样的,朕现在在这个位置上,时时刻刻都有人盼着朕死,朕不能纵容他们,你明白吗?”
我凝望着他,昔日炯炯发光的虎目已经变得暗淡而混浊,但依然深邃的让人琢磨不透,那么多人处心积虑的在他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他真的还会像以前那样相信我和据儿吗?
“妾明白陛下的难处,可公孙贺和花夷真的是被冤枉的,陛下若相信妾和据儿,那也应该相信公孙贺和花夷,他们一个同陛下一起长大,一个是陛下从小看着长大的,都是陛下至亲至近的人,断不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
我抓住他的手,再度恳求道:“这么多年了,当初陪在陛下身边的那些旧人已经所剩无几了,幼蓁,闳儿,还有令仪,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先我们而去,陛下难道还要为这些莫须有的事要了他们的命吗?”
“朕也不想相信,可是人证物证俱在,你让朕如何不信?!”刘彻目光暗沈无光,难掩失望,看着我又无奈道:“不过朕可以答应你,待这件事彻底查清楚以后,他们几个朕会酌情处置的!”
他这一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我不再质疑,再次向他行礼道谢:“妾多谢陛下开恩!”
他拍了拍我的手,转身做回榻上:“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也告诉据儿,让他别插手此事,朕要看看,到底还有哪些人盼着朕死!”
我点点头,能救下公孙贺他们已是不易,不敢再奢求其他,忙去捧倚华手里的汤药,说道:“陛下,药凉了,把药喝了吧,要是嫌苦的话,吃点儿牛乳酥压一压。”
说了这么多话,刘彻的气也消了大半,没那么抗拒了,叹了一口气,接过汤药,一口灌了下去。
喝完药,接过我递给他的牛乳酥咬了一口,又反覆打量起来,叹道:“朕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过你亲手做的东西了吧?”
我将药碗递给倚华,又接过帕子道:“妾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的,已经很少做这些吃食了,陛下要是喜欢吃,等病好了回未央宫,妾再给陛下做。”
刘彻并未多言,又继续吃起了牛乳酥。
从建章宫出来的那一刻,我是轻松的,这一趟跑的倒比我想象中的要容易些,虽然没能替他们脱罪,不过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吩咐人带了太医去大牢,将刘彻的意思转达给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先挺过这一阵再说。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救他们,可结果却事与愿违。敬声因为伤势过重,连太医也回天乏术,当日夜里便不治身亡了,失去了独子的公孙贺万念俱灰,也在狱中自缢。而在江充的追查穷治之下,巫蛊也越闹越大,官民相告,互相攀扯,长安城上万人被牵连进巫蛊中,而这其中又包括我的诸邑和刚从朔方回来不到半年的卫伉,还涉及了后宫中几个不受宠的嫔御。
“江充在三姐的乳母家中发现了巫祠,刑讯逼供后,乳母招认建祠是受三姐指使,说三姐记恨阿翁打她那一巴掌,所以要建祠诅咒阿翁死,江充审讯三姐的侍女,也得到了同样的供状!”据儿说道。
“那乳母建祠是为了祭奠她死去的儿子的,这样也能攀诬到昭华头上来,这个江充真的是胆大包天,可恶至极!”我怒道。
诸邑亲眼看着自己的大姐二姐为那些术士所害,看着刘彻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她和我一样根本就不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她杀了公孙卿也正是因为她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怎么可能再去搞这些鬼把戏诅咒自己的父亲?
刘彻求仙求得轰轰烈烈,百姓们自然也学得热火朝天,加之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民不聊生,大家建祠祭祀祈福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诸邑乳母的儿子前些年跟着李广利战死在吾水,连尸身都没带回来,她建个巫祠祭奠一下儿子没什么不行的,诸邑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为了让她心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阻拦,只是没想到她的好心居然被江充利用。
“晌午我去找了阿翁,阿翁还是不肯见我!”据儿说道。
“你阿翁不让你插手这件事,肯定不会见你的,不过他答应过我了会酌情处置的,你不用担心,反倒是这个江充不除不行。”我略作犹疑,又问道:“上次让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我的人刚摸进廷尉大牢,朱安世就在狱中自杀了”,据儿的情绪异常低落,又道:“我已经派人暗中盯着江充了,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朱安世一死线索就全断了,盯着江充现在是查出幕后黑手的唯一办法了,我只觉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道:“他们早有预谋,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让你抓到把柄的,让你的人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还有你自己也要当心,他们都是孤注一掷的亡命之徒,下手又快又狠,别中了他们的圈套了。”
“我知道”,据儿点头,静默了片刻,又道:“现在壶遂告了病,丞相一职也不知道阿翁准备让谁来接任。”
壶遂年迈,身体原本就不大好,能力也说不上有多强,但这几年做太子詹事,也算得上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刘彻刚流露出想让他顶替公孙贺的丞相一职的意思,他就恰逢其会的病了。
“如今谁还敢做这个丞相啊?”我无奈叹气,想了想,又道:“朝堂上的事,自有你阿翁去安排,你听着就是了,倒是你家里,眼下是多事之秋,没有詹事帮衬,阿妍她忙的过来吗?”
“没事,还有进儿呢,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干,就让他先暂代詹事一职吧,帮着阿妍管管家里,也学一学怎么当父亲。”
提到进儿,我心下不免又高兴起来,说道:“外头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你家里倒是喜事不断,翁须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元姬也有了身孕,你马上就要当祖父了,阿母替你高兴。”
据儿也笑了起来:“儿子也恭喜阿母,马上就要当曾祖母了。”
我微笑着点头,又去握据儿的手,不管外头怎么闹,只要自己的家不出乱子就不怕,天地之大,家才是可以给我们带来温暖和快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