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队人口并不算多,位置相对来说真的很偏远,光是到公社,坐拖拉机都得坐上快一个小时,更别说去县城,如果单靠走路,恐怕得走上大半天。
不过偏也有偏的好处,最明显的一点便是运动在这里波及的不深。
这里的人或许嘴碎、或许有着各种小心思,但是揪住一个人上纲上线,动不动就批/斗,那倒是真没有。
说到底还是朴实的庄稼汉。
“所以我妈才找人把我们分配到这。”宋喻一边铺床,一边轻声解释,“就算被人发现你成分不对,大概率也不会怎么样。”
只是环境到底差了很多。
他将床单铺好,眼神四下一扫,也忍不住叹气。
茅草屋,狭小又昏暗,除了一个炕,什么都没有,真真是家徒四壁。
“先忍忍,等过阵子我们再看看能不能找机会调到别的地方。到时候你的档案是从这里迁过去,更保险。”
“嗯。”夏沁颜靠着墙,应得可有可无。
宋家条件是不错,可认她做“外甥女”,并且想办法安排她下乡已经是冒了大风险,再想做更多,只怕不容易。
毕竟原身的身份确实是个麻烦——
资产阶级家的大小姐,在如今可是被批/斗的重点。
哪怕他们同样有红色背景,曾支援过抗战,可还是在运动中受到了波及。
幸而出事前,父亲提前收到了消息,及时将子女送走,宋家又因为原身祖父曾经帮过他们,愿意接纳她,否则只怕没现在这么安宁。
不过她真的要在这么个小山村待到运动结束吗?
算算时间,还得等好几年。
夏沁颜摊开手,手掌白皙细腻,光滑如玉,十指纤纤,瞧不出一丝瑕疵。
这双手以前只沾过画笔、写过字、弹过钢琴,从未做过粗活,靠它下地?
她眼尾微眯,她可舍不得。
“姐,怎么了?”宋喻说了半天话,都不见她有回应,一转头就见她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夏沁颜摩挲着手背,“感觉有点干了。”
“……我给你找雪花膏。”宋喻又连忙去翻行李。
“哎呦,拿雪花膏抹手?”丁菊花推开门,话里透着几分阴阳怪气,“果然是城里来的娇小姐,真会糟蹋好东西。”
宋喻皱眉,迅速将包拉上,挡住了对方看过来的视线。
“婶子,以后麻烦先敲门。”
他面上闪过一丝不快,这不打招呼就随意进出的习惯可不好,假如他姐在换衣服怎么办?
假如进来的是她儿子怎么办?
“敲门?敲什么门?”丁菊花不以为意,眼睛仍时不时往包裹上瞄,想知道这些城里娃带了哪些好东西。
“我们乡下人可没那么多讲究。”
宋喻眉头皱得越发紧,原本他看这家只有三口人,媳妇还是知青出身,想着或许和他姐能有共同话题,所以在大队长这么安排时才没有出言反对。
如果早知道主
人家是这德性,
他肯定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姐住过来。
“妈!”王芳小跑着进来,
朝两人抱歉的笑笑,
拉着丁菊花就往外走。
“该吃饭了,
别让大壮等急了。”
“放开,拉什么拉!”丁菊花甩开她的拉扯,反手推了她一把,直将她推得一个趔趄。
她虽然打不过徐春兰,但对付瘦瘦小小的王芳却是轻而易举。
“还有没有一点做人媳妇的样子了?进了我孙家的门,就要守孙家的规矩,还以为你是城里的小姐呢?”
这话听着是在教训儿媳,却句句似有所指。
宋喻脸上的怒气几乎毫不掩饰,夏沁颜神色淡淡,连眼都没抬,只顾盯着自己的指甲,仿佛根本没听见。
王芳越发尴尬,讷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菊花看见她那副样子就来气,当年白得一城里媳妇的喜悦荡然无存,不但没帮上家里一点忙,竟还是个不下蛋的。
“呸。”她重重的哼了一声,大步出了门。
“不好意思……”王芳面露歉意,想说什么,张了几次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去吃饭吧,家里粮食不多,可能招待不周,还望你们多包涵。”
何止不多,简直是根本没粮食。
宋喻望着桌上那一大碗清澈见底的地瓜汤,汤面上还飘着些好似树皮一样的东西,不由瞪大了眼。
这能吃?
事实证明不仅能吃,而且就这东西还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
他愣愣的看着他们的前辈王芳仔细的将地瓜干捞起,放到孙大壮的碗里,自己捧着碗喝清汤啃树皮。
宋喻:?
大姐,您没事吧?!
就连夏沁颜都怔了怔,她见过很多人,好的、坏的,善良过了头、堪称圣母的也有,但是这种……
怀着一腔赤诚无私奉献的,她是真没见过。
便是当初的孙水瑶,那也是受从小生长环境压迫,后来又穿越到封建礼教最为严苛的古代,才会在一开始不得不“贤妻良母”。
可是眼前这人却能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想这么做,觉得应该这么做。
夏沁颜捂住额,她这个俗人还真没办法理解这么高尚的精神。
“你们吃呀。”王芳见他们都没动筷,猜到他们可能不习惯这种饭食。
她看了看吃得头也不抬的丈夫,又看看自己的碗,抿抿唇。
“要不我们换换?其实树皮也……”
“走!”宋喻不等她把话说完,拉着夏沁颜就起身,这里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丁菊花眼珠子转了转,连忙跟上去,就见他们进了旁边那屋,不一会又提着行李出来,瞧都没瞧她,径直出了大门。
她撇了撇嘴,又是遗憾又是不忿,“走就走,还记得把行李带上,真抠门。”
原本还以为能趁机摸点东西……
她又呸了声,狠狠阖上大门,“走了就别再回来,老娘可不会给你们开门!”
这村里有空置屋子的人家并不
多,他们家虽是茅草屋,但好歹能住人,别人那可是连住都没地方住。
少数几个如今也安排了知青,看他们能到哪去!
宋喻牵着夏沁颜站在路口,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往哪走。
今天第一天到,连路都没摸熟,了解那更是谈不上。
“姐……”
他耷拉着脑袋,有些丧气。
刚才不该那么冲动的离开,最起码也要先问清楚再走。
哪怕是让他姐去和另外两个女知青挤一挤,也好过在这里干站着。
“没事。”
夏沁颜摸摸他的头。
宋家只有这一个儿子,按规定独生子不用下乡,可他还是跟着她一起来了。
说是父母的要求,其实不过是他不放心自己一个人。
“小喻已经很厉害了。”
宋喻微微红了脸,还好有夜色的遮挡不甚明显,“姐,我不是小孩子……”
“咔嚓”,一声枝桠的断裂声让两人同时回过头。
“谁?”宋喻挡在夏沁颜面前,警惕的望向黑暗处。
一道身影缓缓由远及近,速度很慢,似乎没有力气,又似乎只是懒得费劲。
宋喻确定对方听到了他的问话,但他却一言不发,只是慢悠悠的走着,仿佛对他们漠不关心。
宋喻蹙眉,等了一会才终于等到那人走进,借着微弱的夜色,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眉眼精致、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睫毛很长、卷卷的,不注意还真会以为是女孩子。
身形相较一般男生略微单薄,但个头很高,浑身自带一副慵懒忧郁气质,像是没睡醒,又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正是白日才见过的那个大队长家儿子。
“你怎么在这里?”宋喻问。
封骁抬起眼,视线在他俩身上一掠而过,右手指了指他们的侧后方。
“我家。”声音清朗悦耳,不高不低,似乎还带着丝莫名其妙——
你在我家门口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咳。”宋喻清了清嗓子,难得有点不自在,他是真没想到后面就是大队长家。
况且就算是他家,这么大晚上的还在外面晃悠,也很奇怪呀。
“附近有河吗?”夏沁颜从他身后探出头,盯着他的掌心。
宋喻这才注意到原来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篓子状的东西,里面……是鱼?
所以,这是半夜不睡觉跑去捞鱼了?
他又扫了他一眼,表情古怪,难怪整天没精打采,敢情天天晚上“做贼”?
“嗯。”封骁简单的应了一声,并没有多做解释,绕过他们就要走。
“哎,你等等。”宋喻喊住他,“你知道村里还有哪家有空屋子能借住吗?”
“不知道。”
“我们可以给钱!”
封骁停下脚步,好似终于提起了那么点兴趣,“给多少?”
宋喻一噎,他姐这么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站在这,他都没多瞧,谈到钱却立马来了精神?
这么想着,气他不识
好歹的同时,又不由更加放松,起初的提防和戒备散了大半。
“一块怎么样?”
“包伙食?”
“……伙食另算。”
“成交。”
封骁转身,“走吧,我家就有。”
“哈?”宋喻目瞪口呆,你刚不还说不知道吗?
“先付一块定金。”封骁仿佛没看到他指责的神情,伸出手。
“如果你愿意不告诉大队长,我可以免费送你们条鱼。”
他补充,“最大最新鲜的。”
宋喻无语,所以,你这是在拿爹妈的房子赚自己的钱?
可把你能的!
“……行。”他看了看夏沁颜,终是咬牙认了。
现在新鲜的鱼多难得,即便是城里也不能经常吃到,他姐恐怕有点想了,不然刚才不会主动问他附近是不是有河。
“你会做吗?”别付了钱却要他们自己做,他们可不会。
“烤的五毛,加配菜炖八毛。”封骁依然懒懒散散。
宋喻:……这家伙是掉钱眼子里了吗!
“你这是投机倒把。”夏沁颜忽然出声,“资本主义做派。”
封骁看她,一双星眸静谧如大海,“你要去告吗?”
“不啊。”夏沁颜瞥了眼篓子,“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姐!”宋喻着急,有些话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两人都没看他,封骁和夏沁颜默默对视了会,率先移开目光,唇角不自觉扬起。
她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为了让你们保守秘密,再送你们一条吧。”他继续往家走,声音一如之前。
“一条炖、一条烤。”
一个文火慢炖,一个里外娇嫩,都需要时间、耐心和精力,时刻注意着、关心着,火候稍有不对都可能过犹不及。
而这些,恰好他都不缺。
月光下三道人影渐行渐远,偶有零星的对话传来,衬得夜色越发朦胧。
然而很快,一声压抑的怒吼打破了这份宁静。
“封、骁!”
封勇看着提着鱼篓进来的小儿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鱼是能随便捕的吗?
山上跑的、地里长的、河里游的,就连天上飞的,哪个不是公家财产、属于集体共有?
任何个人去拿都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被发现有他好果子吃!
“我……我打死你这个混小子!”
他抄起墙角的扫帚就往封骁身上招呼,嘴上却还不敢嚷出来,生怕被邻居听到一言半语,到时候才真是要坏菜。
可惜封骁从小就不是乖孩子,老子打他,他才不会乖乖站着让他打。
慢了一步跨进小院的夏沁颜和宋喻就看着他们父子一个跑一个追,一个躲一个要打,期间还撞到了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野菜干,又惹得徐春兰暴跳如雷。
“封勇,瞧你干的好事!”
封勇:……怎么又成了他的锅,明明是那小子!
原本寂静的小院转瞬
便闹成一团(w)?(),
男人的辩解声、女人的呵斥声(w)?(),
中间偶尔夹杂着封骁的呼痛声◇[(w.)]◇?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w)?(),
听着好不热闹。
动静传到隔壁(w)?(),
一听是在揍封骁,全都见怪不怪。
“那小子又干啥了,惹得大队长这么生气?”
“谁知道,肯定没干好事。”
这便是封骁在众人心中的印象,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干出多离谱的事他们都不稀奇。
即使认真说起来,其实他并没有作过恶,可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二流子”、“没出息”的代名词。
长辈提到他,只会摇头叹息。同辈除了“臭味相投”的曹中等人,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唯恐也被带累了名声。
“记得离那小子远点,整天不干好事。”杨秀看了眼封家的方向,撇撇嘴。
“以后谁家闺女嫁给他,指定得吃苦受累。”
那你可想错了。
吕怡揪着被角,眼神闪烁不定,人家可是未来的全国首富,做他的太太,只会享福。
她想起上辈子堂姐回乡时风光的场面,昂贵轿车、随身保姆,还有那么多她见都没见过的高档礼品,不由抿紧唇。
原本那些待遇应该是她的,如果不是……
她也不会执意和堂姐换亲,白白丢掉了唾手可得的富贵生活,更不会后面遭遇那么多波折,最后凄惨而死。
不过幸好,老天爷眷顾她,让她重活一回,这一世,她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夜越来越深,这座远离喧嚣的小村庄逐渐被黑暗笼罩,夜色掩盖了所有,不管是野心还是闹剧,都渐渐消没无声。
离村庄相隔不到半公里的小河边,曹中裤腿卷起,赤脚站在水中,弯腰不停的在水里寻找着,嘴上还不住的叨叨:
“不对啊,明明记得放在这里的,怎么会找不到……难不成被水流冲到底下去了?”
他站起身,哀怨的捶了捶酸疼的腰。
可恶,他辛辛苦苦放的篓子啊,还洒了不少馍馍,居然就这么诡异的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