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袭这次却是没有反驳。
赵云老将,同样素以谨重闻名。
听到刘禅准备拿将士性命去弄险,想反对却又因刘禅御驾亲征而不能反对,
担忧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胸中难免郁愤难申,生一顿闷气,确也合乎情理。
曹真又问来义:“那你可知,伪帝与赵云可曾派人到上游蓄水?”
叛将来义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摇头:
“禀大将军,并不知晓。
“那贼帅赵云素来法令严明,自从来到斜水扎营后便下了严令,不得命令,任何人不准擅离各自营寨,否则军法处置。
“便是汲水伐薪之事,也是由他与邓芝派专门的人去处置,再分到各营屯中。
“这既是防止有人逃匿,也是防止有心之人把葛贼的空营疑兵之计泄露出去。”
来义作为一营校尉,自是知晓汉军斜水大营是一座疑兵虚营,所以对于赵云的军令一直没有生疑。
他也确实不知道,赵云与刘禅背地里到底在谋划什么。
此刻听到曹真与他的军师问自己是否知道赵云蓄水,方才恍然醒悟。
原来那日刘禅所说的破敌之策,竟是当年韩信击斩龙且的击敌半渡之策?
事实上,当日刘阿斗对着众校尉说丞相有策破敌,他就觉得是假的,十有八九是刘阿斗自己想来军营瞎胡闹。
这座空营里两万余人,大部分都是老弱,诸葛亮怎么可能会拿这些兵来弄险?
只能是你刘阿斗自作主张。
可你拿什么跟曹军打?
迟早要完!
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与曹军有所沟通,心底也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降,毕竟家小都在蜀中。
直到今日见曹真大军冲来心中惶恐,又听见曹真本人大喊降者不杀,他便不由心动。
在蜀中时,他便整日听自己家那位族叔说刘禅迟早要完,心中早就对蜀汉失望,对大魏向往。
如今机会来了,自己一个校尉要是倒旗而降,对战局影响之大,未必不能在你曹魏获一个封候之位吧?
你曹魏肯定要把我立作榜样,大肆宣扬,好让更多蜀中之人向我学习吧?
想着封候可期,来义想笑。
另一边,曹真上下打量着这名不知道想什么正出神的降将,揣摩着这降将说的话可信与否。
最后看向杜袭:“军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杜袭抬头看看天色,道:“应该过了申时了。”
曹真闻言,先是抬眼看向对面那座五丈塬,其后看向渭水,最后才扭头往周围军阵看去。
大魏将士此时已经摆好了阵势,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涉水渡斜。
从军阵规模大约能估计出来,约有两万六七千人。
也就是说,今日之役,伤亡将士不过两千上下。
再看对面的军阵,估计只剩一万五六千了。
伤的、死的、逃的、降的,总共损失了约六七千。
几乎四倍的损失。
看似喜人,实则大亏。
——庞德之子统领的七百虎豹骑近乎全灭。
他心情不能不为之沉重。
既为庞会,也为虎豹骑。
庞会这小子颇得他心。
朝廷总共就蓄养了四五千骑,今日竟一战折损如此之巨。
而据逃回来的那十几骑所言,他们遇到了某种可连射的劲弩。
从来没听说过蜀寇有这种东西,战场上找了一圈,也并无遗失。
若非战场上的尸体布满弩矢,他都要怀疑是不是逃回来的虎豹骑在胡说八道。
弩本来便威力巨大,准头又好,是对付骑兵的利器,唯二的缺点是装填速度慢,且射程不远。
能连发的弩?
“大将军,看!”
杜袭的声音突然传到曹真耳中,曹真扭头看了眼杜袭,而后又顺着杜袭视线的方向看去。
只见汉军斜背后偏东北方向的五丈塬上,此刻出现了马匹的影子。
曹真不喜反疑:
“会是蜀骑吗?”
由于马匹出现的地方距他所在的位置仍有六七里,加上空气中尘埃与雾气弥漫,不能看清到底是谁。
而刘禅的宿卫骑兵今日一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
他不得不怀疑,会不会是宿将赵云料到了,来自长安的虎豹骑会从五丈塬对面渡渭,所以派那几百宿卫骑兵去截击,以阻止虎豹骑从彼处登陆。
这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要知道,当日自郿坞出兵之时,他故意让虎豹骑在前开路,以吸引蜀军的注意力,让蜀军知道自己带了骑兵。
如此,便可调动蜀军,让他们把宿卫骑兵布置在这片战场。
结果蜀军并没有如此应对。
连弩这种东西的突然出现,的确是他没法预料的。
杜袭显然也对五丈塬上的是蜀骑还是虎豹骑有疑虑,片刻后劝道:
“大将军,不然还是算了吧。
“今日斩获颇多,已是大胜。
“若是涉水击敌,恐生变数。”
这位大将军之前说过,就算伪帝设计欲半渡而击,他带一半人马过河照样能大败蜀军,届时,未必不能生擒伪帝。
对于杜袭的劝止,曹真却只释然一笑:
“无妨,咱们等等便是。
“那伪帝既想半渡而击,便不会轻易撤军。
“而若是长安两千虎豹骑真被蜀骑拦在了渭水北岸,那么此刻必然已经回到郿坞,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信使从身后来报。”
杜袭顿时恍然。
蜀骑不过四五百,最多能做到阻止两千虎豹骑登陆,却万不可能将虎豹骑尽数消灭。
而那两千虎豹骑一旦渡河受阻,必然会派人不吝马力先过来报信。
估算一下,总共也就七八十里距离,信使不消一个时辰便至。
而大军缓驰,也不会太久。
过了一会,杜袭又看到了什么。
“大将军看。
“五丈塬上那几面旗帜,似乎是虎豹骑的旗帜?”
曹真放眼望去,看不清楚。
又使劲眯了眯眼看了半晌,最后紧皱眉头,骇然作色:
“不,我与陛下有约!
“若是长安虎豹骑到了,将竖五面旗帜,三长两短为号!
“彼处只有三旗,必不是我长安虎豹骑!”
由不得曹真不骇。
猜测是一回事,当事实真正摆在眼前,证明赵云真的预料到了自己会在五丈塬以北布置骑兵偷袭,
甚至还成功将虎豹骑阻截,并成功拿到虎豹骑的旗帜来欺骗自己,曹真不得不对那位曾在长坂坡上七进七出的赵子龙肃然起敬。
真不是所有为将帅者都能如此面面俱到的。
而且,他们是靠什么手段阻截虎豹骑渡渭的?
“大将军,现在是战是退?”杜袭问道。
他虽然是军师,却也只不过是谨慎些,为大将军出出主意罢了。
真正的军事行动,还是得看大将军,只有大将军下定决心,确定是战是退,他才能有的放矢地谋划。
曹真看向斜水上游,再看向东北方向五丈塬上的骑兵,陷入良久思索,最后却又忽然失笑:
“这斜水深不过四尺,而下游五六里外便无人把守。
“等长安虎豹骑一到,这斜水须臾便渡,他们掘坝放水,怕也是要费些时间水才能涨起来吧?”
杜袭闻言,再度恍然。
虎豹骑虽被阻截,不能从背后偷袭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
但是两千虎豹骑从正面战场渡过斜水,再去追逐蜀军,蜀军又能有什么应对之法呢?
到时候,怕是只能远远见到虎豹骑来便掘坝而逃这一途可行了吧?
而且方才大将军已经派人翻山去斜水上游查探了,想必过不多时便能有确切消息传来。
想到此处,杜袭看着这位阔面重颐,腰合十围的“大”将军不得不生出许多感慨。
虽然这位大将军之前说过什么即便冒着半渡而击的风险也要生擒伪帝的话,可事实在此,这位大将军内心似乎并不像他的外表这般粗莽。
斜水对岸,不断有蜀军的民夫辅卒背着米粮,负着伤兵,往斜谷栈道而去。
两军仍在对峙。
木桥已被破坏。
曹真派六千人马往下游蜀军无法拦截处去,却也不渡斜水,只是静静等待。
既防止真被蜀军掘堤放水,分而击之。
也防止蜀军掘堤放水后,大魏被阻,渡不得斜,任其安心逃走。
汉军人马不足应付,按兵不动,只是护着孱弱返回斜谷。
不多时,郿坞方向奔来数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