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镇魂塔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偏偏她这蘑菇似的好友还有三分神魂在那里,可真真是要命!
“出事倒也算不上,不过有人动了那里的禁制。”闻世芳放下茶盏,里面茶汤清亮透彻,细小的绒毛沈沈浮浮,像是永远没有个平息的时候。
吴萍神色一厉,“里面的?”
“嗯。来人一连进到了塔顶,直到发现自己触动了禁制才离开。”
“我的人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镇魂塔现如今是倪家值守,不久之后便是轮换,谢家的人会上去。若是要做什么手脚,这正是最好的时候。”
绿衣修士语调森冷,脸上是挥之不去的阴霾,几乎像是从万丈深渊里爬上来索命的水魔,虽然身材娇小,却看得人心里发慌。
闻世芳沈默了一阵,“当初修补镇魂塔的时候,除了四姓三家的人,还有就是天工阁的修士,有图纸的就那么几个人。”
吴萍冷笑一声,“不错。这些人还真是修道修魔障了,镇魂塔也敢动!也不看看……”
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室静默。
酒楼已然开张多年,眼下窗棂已然有些褪色,微尘在天光中若隐若现。
闻世芳抿了抿唇,那些事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了,以至于连缺失的神魂都习以为常。
“对了,你见过小云儿了吧?感觉怎么样?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她了,虽然大姐她们肯定把她照料得很好,不过想来二姐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
吴萍咬着牙,话锋一转,挑了个肯定不会出错的话题,语调覆又回到轻松,开始絮絮叨叨。
青衣人却一下失了神。
她从未收过弟子,也从未动过这个念头——她自认不会是个好老师,就如她的师傅江潮生一样。
结果似乎如她所料。
但吴萍的话让她骤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当真把倪霁照顾得很好么?
一股愧疚盘旋升起,她无法否认,她和她的师傅做了一样的事。即便倪霁现在挂着师侄的名头,但既然师傅已然身殒,那便是她来教养。
只是,她这小师侄实在是太省心了。她似乎……
“我可提醒你啊,现在可都是春末了,再过几个月可就是金秋会了!”
吴萍不满地拍拍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嗯,金秋会。”
闻世芳回过神来,云淡风轻地接上了后半句。
吴萍:“……”
好了,白讲了。
要是旁人,可能已经被气得横眉倒竖,但十二阁阁主丶浮萍成精丶潇湘四杰之一的萍踪客显然不是旁人。相交数十载,她对闻世芳的脾气已是了如指掌,就算有脾气也被磨得没脾气了。
况且,闻世芳性子向来不错,这种情况倒也不常见,一般而言,某个一向吊儿郎当丶满嘴胡言乱语的人才会如此。
思及至此,吴萍的念头诡异地打了个弯儿——蒋瑛已经销声匿迹了很久了,就连十二阁的情报里都没有她的消息。
这人去哪儿了?
莫不是……死了?
不应该,不应该。
蒋瑛其人怎么说也是个观我境的大修士,实力摆在那里,而且别的不说,她溜人的功夫是一等一得好!
沈默了一阵,吴萍收了笑意,正色道,“如今小云修为尚浅,倪黄两家经过那一回秘境,已成两立之势。倪家又因为浮岛倾毁而元气大伤,后面还有一个唯利是图的白玉京,钱家那群修士,谁都说不准他们会做什么。谢家虽然跻身首席世家之列,但比起杨家和黄家到底根基尚浅,背后并无元君做靠山,天影那边恐也有不及的时候,她把倪霁送到你手上怕是也有让你多多看护的意思。”
吴萍顿了顿,皱着眉继续道,“况且如今三洲虽然看着安宁,但我总觉得不太妙。”
“我知道,”闻世芳神色平淡,却骤然抛出一个大雷,“黄家已然派过杀手了。”
还没等吴萍反应过来,青衣人便难得带着些迟疑地问道:“你为何叫她‘小云儿’?”
“……这个嘛,恐怕你得找去大姐问问了。”
吴萍没问黄家杀手的后续,既然闻世芳知道了,那事情便也解决了——纵然有藏锋道人撑腰,黄家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死了很久的人多竖一个大敌。
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大事,犹豫了片刻道:“听云丶观海在你闭关后第三年倾毁,你可有什么眉目?”
说不清多久以前,云洲倪家便以听云丶观海丶云栖三座悬空浮岛闻名于世,其中以观海最高,昔日登上观海便可俯瞰千里之外的雾海。这三座浮岛都是上古遗宝,以法阵和上古时代精妙的炼器手段高悬在云端,只给地面投下方圆数里的阴影。
但如今,云洲上空只剩下了一座浮岛——云栖。不知是不是得益于它的名字,总之,在十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听云和观海皆化作了无数飞尘,只有云栖得以幸存。
彼时,三洲震动,各色纸鹤雪花般从天而降,又带着消息飞速离去,但不问天紧闭,消息一直到前不久闻世芳出关才递到她手上。
闻世芳摇了摇头,“没有。”
吴萍本就是试探性地一问,倒也没真想从闻世芳这里知道些什么。
“表面上看是上古遗宝自己的问题,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些年来,倪震宇也一直在查,为此八位客卿已经陨落,只是都是些细作,要说当年的事还没什么眉目。”她长长叹了一声。
“素心真人有线索么?”
“也没有。”
闻世芳慢慢放下茶盏,透亮的茶水带着底部的茶叶微微荡了一下,映出一片潋滟。
素心真人是当世唯一一位善卜算的元君,她若是算不出,要么事情真的就那么简单,要么,就是那人手上有能遮蔽天机的法器。
只是,遮蔽天机的法器何其难得,甚至大多修士都觉得那只不过是传闻。
但确实是有的。
十二阁阁主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十二阁自诩情报通天,她原以为怎么着都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但完全没有!
她甚至带着几位天赋神通了得的妖族修士也原地查探过,然而也是干干净净!
“听云是倪家修士历来的闭关之处,观海上则多为灵药的种植地,只有云栖才是主岛,可偏偏云栖留了下来,若是人为,你说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闻世芳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意味。
她也不觉得这是意外。倪家三座浮岛以法阵相连,本该是同气连枝丶一损俱损的,如今只剩下云栖的局面,怎么都说不通。
“总归还有金秋会。”闻世芳慢慢道。
吴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见了个面便往秦都去了,而后的事,便是她的手下来做了。
不多时,一位身量高挑的女修便站到了掌柜面前。
这动作还真快。
闻世芳望着楼下掌柜喜形于色的脸,暗自感叹:多年不见,阿萍的手下愈发能干了。
“那位是?”
正下楼的倪霁一打眼便看到了那位修士,无他,此人虽然衣着普通,但腰间悬着的翠绿牌子却是听风台的信物。
“这客栈要易主了。”
倪霁一呆,眼神诡异起来。
她不过睡了一觉,怎么十二阁便插了进来?她倒是小看李家了。
“不关李丶顾两家的事。”闻世芳言简意赅道。
所以?
倪霁虽未开口,但眼中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
闻世芳倒是犯了难,斟酌了一阵索性道,“大抵只是钱太多了。”
倪霁:“……”
“好好好!是是是!自然自然!”
几步外,女修不知道先前说了些什么,客栈老板笑得牙花子都咧了出来,简直欣喜若狂。抱水城要变天,他原本心里就怵得慌,生怕那些个碾死他跟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的修士顺手把他给灭了,谁曾想,居然有人主动要买他的客栈!
真是老天爷开眼,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而且还是现钱!真金白银!
拿着这钱去乡下当个土财主岂不美滋滋!
得益于修士的眼力,倪霁一眼便认出了掌柜怀中那一缕莫名的光泽。
看样子数量可不少。
十二阁钱多,这是世人公认的,但……
倪霁迅速意识到,恐怕刚刚有人来过了,看她师叔的表情,多半来的还是现任阁主吴萍。
虽然看着还是波澜不惊,眉梢眼角挂着的都是冷淡,但她莫名地确信,她师叔现在心情还不错。
要是她猜测正确的话,那也难怪。
年轻的剑客不自觉叹了口气,她也不知作何感想了,短短时间内,这小小抱水城居然来了两位跺跺脚修界就要震三震的大能。
闻世芳自然没错过这声微弱的叹息,却硬生生把已经到喉咙口的那句“怎么了”给咽了回去。
某种程度上说,吴萍的行动力有多强,闻世芳的思量就有多重。
只要倪霁不主动,闻世芳是万不会主动开口问的——在这一点上,她向来信奉强扭的瓜不甜。
客栈外,身着李家法袍的修士匆匆而过,山形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和擦肩而过的凡人像是身处两个世界。
粗布褐衣丶尘土满面中混着衣锦簪玉丶身绕异香之人。
闻世芳定定望了一阵,突然忆起了万里之外海国中琳琅的长街。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但不知怎得,那些记忆变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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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过后,林觅风三人再无音讯,顾家虽说不上血流成河,但场面也着实不好看——堆叠的法阵几息之间完全展开,便是陡然碰撞的屋舍都伤了不少人,更何况还有那些知晓几分内情丶匆匆赶去揽月湖却被李家修士截胡的顾家长老们。
矗立百年的顾府一夜之间成了满地废墟,抱水城名义上的郡守自然要过去看看,但当他看到昔日的顾府门口扎堆的修士时,他扭头就走。
至于上报么……
修士的事,就该归修士解决,关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什么事?
李家家主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郡守大人回府后,他便多少有些呆滞地在桌子上看见了一只看着十分朴素丶里面却是各色凡人都能用的丹药的匣子。
这下子,李家的修士在抱水城里简直是如鱼得水,凡人不该出现的场合便是一丁点儿人味都闻不见。
当然,闻世芳和倪霁对这些一无所知。眼下,这两位虽然已经相处许久,但仍未十分熟络起来的修士正一声不吭地各想各的。
然而,安静就是用来打破的。
“闻前辈,倪道友。”
门口,李长熙刚刚跨过门槛,神态轻松,朝两人一拱手便从袖口摸出了一枚铁色的三寸小剑和一枚玉简。
“此一番多谢闻前辈了,若不是前辈先制住了麻鸿老人,恐怕我们还要多折损些人手,只是却连累两位贵客了。这是我师傅的一枚剑意,若两位不嫌弃,便权当是赔礼了,另外这枚玉简是王前辈和林前辈托我转交的,说是要先行一步。”
闻世芳点头,接了过来,“你师傅呢?”
李长熙尴尬道,“说来不巧,她老人家刚走,说要去一趟三清山。”
闻世芳了然。
天河剑客高明好酒,而三清山以酒着称于世,再过不久就是千春水出世的日子。
“那便多谢了。”
剑意虽然对她无用,但对倪霁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闻世芳点了点头,示意倪霁收下。
犹豫了几番,李长熙大着胆子问道:“晚辈斗胆,不知二位之后还有什么安排?”
她期待地看着闻世芳,对着把远春君邀请去倚山城仍抱着一丝希冀。
“云洲。这里可有去云洲的云舟?”
李长熙颇有几份遗憾地摇了摇头,“云舟倒是没有,这附近怕也没有,不过,此地虽然偏僻,但若是沿着寒川顺流而下,可直接到达锦城,二位在锦城寻一艘前往云洲的云舟应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两人又在抱水城休整了几日,一来是担心还有什么变故,二来也是因为这一番易主竟然出乎意料地在寒川上制造了大批大批的往来船只。
二人都不是喜欢凑热闹的,总归金秋会也不急于一时,便多停留了几日才登船而去。
寒川据说源于川北与青州交界处的皑皑雪峰,似乎天生就带着一股寒气,一路弯弯绕绕地流经了川北大部分地区,最后在半天山脉附近融入云洲的另一条大河——青川。
抱水城这一段的寒川十分宽阔,两岸青山连绵,带着水汽的风也只轻飘飘地吹着,十分惬意。偶有行商的大船经过,见到这一艘无帆无桨丶只在船头有一个模模糊糊身影的小舟便都知道是遇上修者了,都会自觉避开。
嘀嗒。
倪霁原本聚精会神地参悟着剑意,忽地惊醒。
一滴雨直直坠到了船顶上,紧接着,又一滴雨在纤长的涟漪中砸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圆点。
下雨了。
天穹,风起云涌,西边黑沈沈的雨云快速地倾轧而来,云中银光乍现。倏忽而已,豆大的雨点便稀稀拉拉地砸下来。
很快,就是倾盆暴雨。
轰隆隆。
不过几息,已然黑风大作,电光闪耀,透过茫茫雨幕,两岸险峻的青山已然模糊了轮廓。
寒川之上风波更甚,推拉之间,倪霁好似听到了一声潮水的叹息。
怔楞之间,一道暗香袭来。
眼前风雨交加,苍茫一片,倪霁恍惚间听见了万千雨滴坠落之声,声声入耳,声声不同,更有汹涌而来的海潮声,循环往覆,像是长长的呼喊。
闻世芳无奈地看着蜷缩在舟中的倪霁。
居然顿悟了。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只是这时候,怎么都觉得不太合适。寻常人顿悟都是寻一个安静丶不受打扰的环境,她这小师侄倒好,居然在船上。
在闻世芳的神识中,倪霁已是一个散发着璀璨强光的茧形物,来自水中灵力前赴后继般附着在茧上。
雨散云收,寒川已恢覆往日的平静。闻世芳摇了摇头,放开了云舟的控制,任其自流,坐在舟边,只管看那两岸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