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都(三)
“控尸?”倪霁不确定道。
闻世芳伸手一吸,那人顿时直直立了起来:“倒也不像。”
说话间,原本不断翻涌的池水平息了下来,毫不留恋地退回了池塘里。
闻世芳手指一紧,召出一簇火,干脆利落地烧了尸体,指了指池水,开口道:“去看看。”
“好。”
闻世芳召出不惊枝,轻轻一点泉眼,清脆的爆裂声响起,汩汩的水声安静了一瞬间,随后骤然增大,浑浊的池水如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般,眨眼间就往下滑落。
事不宜迟,二人纵身飞掠,顺着最后一道池水进了地下。
身边一片漆黑,耳边只馀激昂的水声和呼啸的风声,闻世芳下意识地环住倪霁,脚下生风,缓了缓下落的势头。
这坠落似乎很长,也可能是黑暗让人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闻世芳陡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手中不惊枝往身边猛地一甩,金石之音层层震荡开。
“封闭五感。”她拍了拍倪霁的背,轻声道。
“嗯。”
下一刻,鲜嫩的绿芽在不惊枝上爆开,素白的花朵飞速开落,闻世芳伸出手平画了一个圈,瞬间,二人如身处一口大钟之中,恐怖的钟声疯狂地响起来。
闻世芳面色不变,久处黑暗的眼睛敏锐地抓住了一丝光亮,素白的花瓣猛地向那处涌去。只听“喀”一声,周身黑暗如龟甲一般裂开,各色光线从缝隙里冒出来。
“那里。”倪霁突然放开五感,指了指脚下一条缝隙。
那里有东西。
那缝隙看着平平无奇,似乎其他的没有半点差别,只除了特别的小。
还有……一抹熟悉的感觉。
闻世芳点点头,不惊枝带起长长一条虚影,如一条鞭子,狠狠打在那一处。
缝隙猛然增大,几乎是瞬间,二人便已经晕头转向地滚到了一处地面。
忙乱中,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
刚一进入,倪霁心猛地一跳,胃中翻腾不已,额头冷汗一下就下来了。
“小云?”闻世芳急道。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个呼吸,恶心之感就陡然消散,如一场幻梦。
“没事。”倪霁怔楞着放开了捂着肚子的手。
闻世芳不由分说地探了一道灵力进去,毫无异样。她皱了皱眉,分出一道神识细丝探入倪霁灵台,波澜不惊。
奇了怪了。
闻世芳:“当真?”
倪霁犹豫了一下,看着闻世芳越发难看的脸色,实话实说道:“嗯,你神识再多呆一会儿,恐怕就不好了。”
“……”
闻世芳没好气地敲了个爆栗,转头看向周围。
方才只觉得这地方甚是亮堂,现在才发现此地简直是富丽堂皇。
白石为砖,金玉为壁,砖石之间砌得极好,乍一看一丝缝隙都没有。每隔五十来步,便是一座烛台,照明的居然不是蜡烛,而是拳头大的夜明珠。柔光在砖石之间不断反射,将此地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但这只是一条通道,前面隐隐约约还有一扇朱色大门。
一座凡人皇宫下,竟然有这么一处地宫,联想到谢卉所言皇陵中的傀儡,闻世芳陡然有了一个荒诞的猜测——秦苍莫不是想效法上古时代,建立修真皇朝?
“都有阵法。”倪霁擡脚看了几处烛台,琢磨了一下道,“大抵是除尘之类的,就是看着不大一样。”
闻世芳半眯了眼,心神一冷,淡淡道:“确实是除尘咒,不过不是现在修界通用的那种。而是更古老的一种。”
倪霁抿了抿唇,“无名谷?”
“唔。可能是吧。”闻世芳一顿,笑着顺了一把倪霁柔顺的长发,“也不一定,世间古老传承多了去了,说不定是哪位有机缘的,得了传承又欠了秦皇什么事,所以给他还债来的。”
“就算是,那位谷主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的。”
“倒是你,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透亮的光中,青衣人冲她轻笑着,背后是闪着碎金的玉璧,恍若仙人。
“嗯?”
青衣人又薅了一把她的长发。
倪霁任由闻世芳动作着,状若无意道:“师叔怎么这么肯定?”
闻世芳手一顿。落花诗会尚未结束,蒋瑛当初那般阵仗出场自然不会草草了事,如何能半路跑到千里之外的川北皇庭?
而且,怎么又叫“师叔”了?
她仔细看了看倪霁,忍着笑道:“不开心了?”
“没有。”倪霁斩钉截铁道,大步往前走。
闻世芳不客气地笑了出来,追上去,手指蹭了蹭倪霁的手,轻声道:
“某人吃醋了。”
“我很肯定。”
倪霁脚步微微一顿,耳朵发红,一言不发。
夜明珠的光辉毫无预兆地一晃,倪霁下意识地召出天心剑,拉着闻世芳退开三丈远。
只见那烛台“砰”一声碎成无数块,虚空中猛然裂开一道缝隙,顾念琴和杨照夜狼狈地钻了出来。
杨照夜一身月白法袍上灵光断断续续地闪着,而顾念琴手中的赤血剑上满是青黑色的黏液,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前辈助我!”
见到二人,杨照夜眼睛一亮,眼底的金色似乎辉煌到近乎日轮。
身后,裂隙缓缓关闭,而在越来越小的缝隙中,一条条裹挟着泥水的人影爬了出来。
闻世芳按住倪霁堪堪擡起的手,另一只手上,不惊花即开即落,将人影绞成了血肉沫。
顾念琴咧嘴一笑,赤血剑再度飞出,精准地把一条人影一劈为二。杨照夜面色冷肃,山河锁自心口生出,虚无的锁竟如实质般钩住了缝隙两侧,“锵”地一声猛一绷直,硬生生关上了缝隙。
山河锁上锁地脉,下控生灵,但前半句从来只是虚话,闻世芳先前从没看见有杨家人能锁住虚无。
但现在,她见到了。
杨照夜回身,行了一礼,“多谢远春君。”
顾念琴:“哈?”
闻世芳一点不意外杨照夜叫破了她的伪装,她甚至感觉从第一日起,杨照夜就在怀疑了。
她撤了障眼法,问道:“你们是如何到这里的?”
杨照夜叹了一声,“夜半时分,我们本在殿内歇息,谁知突然冒出了几具傀儡,我看它们修为低微,本也没有放在心上,但那傀儡甚是诡异,小琴打斗时不慎塌了半边宫殿,我们便出去了,外面是一片浓雾,但碰到赤血剑后就跟疯了一样。我看见地下有异,就决定顺着下来,然后就遇见了刚刚的东西。”
赤血剑?
闻世芳的目光落到顾念琴身上。
她人曾是抱水城顾家的阵眼,那柄剑呢?
倪霁:“什么叫‘疯’?”
顾念琴不说话,拎着赤血剑微微一抖,黑青的粘液落到光可鉴人的砖石上,剑身上居然布满了斑斑锈迹。
这……?
倪霁头一次看见有主的灵剑还能生锈的。
顾念琴翻了个大白眼,骂道:“要是让我知道这是哪个龟孙布置的,我非把他宰了不可!”
毫不客气的叫骂回转在偌大的地宫内,荡起层层回音。
闻世芳心神一动,回身望向后路,低声道:
“有人。”
天心剑悄然出现在倪霁手中,杨照夜眼中的金光再次亮起,顾念琴轻轻抽了两下鼻子,似是闻到了什么。
沈沈黑暗中,一位貌不惊人的女子缓步而来,云履悄无声息地落在白石上,柿色的外衫轻轻飘荡在柔光中。
这女子神色冷漠,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后,目光凝到杨照夜身上,僵着一张脸道:“惊扰诸位道友了,在下姓郁,先给几位赔个不是。”
杨照夜拧眉,秦都什么时候多了个观我境的修士?
还有她是怎么来的?后面还有阵法么?
杨照夜眼神一闪,问道:“郁先生?”
女子点点头,语气不带一丝起伏,“郁凌云。”
倪霁手中剑气凝出,冷声道:“是你要杀我们?”
郁凌云摇摇头,面色不变,“是秦皇。”
众人皆是一楞。
秦苍她们都是见过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没有半分修为,他如何能做下这等布置?
再者,他为什么要杀人?
似是猜到了她们在想什么,郁凌云继续瘫着一张脸慢慢道:“秦苍是没有修为,可他私底下招揽了不少修士,那些人什么路数都有,可有的是法子,比如什么借体丶化生之类的邪术可一点不少见。”
郁凌云眼中透出一丝讥笑。秦皇这般来者不拒,迟早有一天要出事,不过,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
闻世芳悠悠打量了她几眼。这人修为已到观我境,而且气势内敛,显然不是刚进阶的楞头青。如此修为,哪怕放在平泽,都可以说是一方高手了,怎么跑到秦都来?
她不动声色道:“那你呢?”
“一介散修而已。”
倪霁一脸轻松,好奇道:“那你也是秦皇招揽的修士么?”
“算是吧。”郁凌云随意点了点头,“欠了个人情。”
杨照夜突然道:“你不问问我们是谁么?”
郁凌云勉强勾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把人挨着叫了一遍,一个没错。
“在下不才,诸位下午到的时候我便草草认了一遍。”
“对了,还没谢谢诸位护送四公主,诸位道友舟车劳顿,待到出去后,我定为诸位接风洗尘。”
顾念琴瞅着郁凌云略显怪异的脸,忽地想起了四公主脸上似乎亘古不变的笑意,问道:“秦苍要杀我们是因为他儿子么?”
郁凌云点头道:“二皇子秦敬是他落难时的发妻所生,小时候受了不少苦,后来又过给了无子的淑妃,秦皇一向很疼爱他。他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秦皇自是不会善罢甘休。先前我不知道你们进了礼阁,还去了九方楼找你们,还是问了小太监才知道你们来了这里。”
顾念琴“啊”了一声,心道:皇帝还能落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