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局(十四)
“怀梦啊,你可知道现在外面都说你什么?”吴萍摆弄着玉简,擡头冲窗边的闻世芳调笑道。
“什么?”
“元君杀手。”
“是吗?”闻世芳手里一顿,信笺上顿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若无其事地将这张纸毁尸灭迹,又展开了一张崭新的信笺。
“可不是吗。”吴萍随口应着,脖子不自觉地伸长了。
好家夥,被禁制挡得严严实实的。这都什么好东西?
她笑嘻嘻地开口问道:“你都写了几日了,还没写完?这是着书立传呢?”
“唔。给倪霁的。”
吴萍安静了片刻,捏着玉简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方转移话题道:“我听闻杨家也会来誓师大会。”
“杨照夜?”
“杨心岸。”
闻世芳意外地擡起头,杨家不再龟缩在天麓山已经够稀奇的了,怎么还劳烦到杨心岸亲自前来?
“杨照夜还在川北。”吴萍解释道,手边的玉简飞速堆成了一座小山,“如今妖兽横行,这次基本都是族中的顶尖弟子代表,不过露个面表态而已,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竟然亲自来了。”
她摇摇头,又笑了一声,“不过,多亏她这么一遭,那些依附杨家的倒是乖觉了许多,给小棠少了许多麻烦。”
手上这信这会儿是写不成了,闻世芳索性搁笔。
“黄家呢?”
“自然是了无声息。藏锋道人恐怕是铁了心要和蒋瑛穿一条裤子了。”
自从半月前倪家和谢家联合宣告剑指青州,谢棠就一直在联络黄家家主,希望能多一份助力,但每一回都是石沈大海。
不论是黄家家主和藏锋道人意见不合,还是借此挑起些纷争。
如今象征性的誓师大会召开在即,黄家此时还没有回音那就是无望了。
闻世芳头疼地捏了捏眉心。黄虚白和那位三长老如今还被扣在中陆城。这二人就像是被藏锋道人舍弃了丶被黄家遗忘了一般,再无人为她们前来。
放虎归山自是不可能的,可这么长久地放在中陆城也不是个事。
“说起杨照夜,”吴萍古怪地笑了笑,“这位明光令颇有些不一般。”
能让吴萍说出“不一般”三个字,杨照夜就必然不只是修为深厚丶年轻有为了。闻世芳好奇地问道:“她做了什么?”
吴萍哈哈一笑,“应该说她正在做什么!”
“杨照夜如今在川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从南到北,由东至西,凡是有动乱的地方定然有她在,行程比我的探子还要密集。如今秦苍穷兵黩武,虚耗国力,秦都中那些不满秦苍的大臣私底下都和她有联系。你瞧着吧,她定会给我们一个大惊喜。”
救灾这种事听起来和修士有些搭不上边,不过如果放在杨照夜身上,闻世芳倒觉得还挺正常的。
“无名谷的人手呢?”
吴萍笑得猖狂,“哪里奈何得了她!况且,还有一个顾念琴呢!”
倒也是。闻世芳上次见到杨照夜时,她就已经到了观我境大圆满的修为,杨家功法又是变幻莫测,除非蒋瑛亲临,凭无名谷放在秦都的那点人手,对付一个顾念琴已经够吃力的了,更别提杨照夜了。
想不到,杨家这位不世出的天才竟然选了这么条路。
誓师大会选在了榴花台,那是中陆城视野最好的一处高台。受到邀请的仙门世家大大小小,总共百馀家,大多数只派了门内弟子过来表个态,并非是看不起,只是最近骤然身殒的家主掌门着实多了些。
杨心岸在最后一刻姗姗来迟,身后只跟着三名弟子,看上去甚是朴素,简直可以说是寥落。
人更少的还有倪家。经过藏锋道人那么一遭,倪震宇简直不舍得把任何一个呆在云栖上的弟子单独派出去。倪霁虽然有心,但一只到的十分及时的纸鹤和蠢蠢欲动的剑气让她最终选择了闭关。倪震宇最后选来选去,一只纸鹤把仍然游历在外的倪怀雪派到了中陆城。
索性如今“风雪客”的名声够大,单她一人在象征着云栖的位子上一坐,就让会场安静了霎那,压下了一点没来由的非议。
榴花台上,修士们目光彼此交错。他们之前或多或少都打过照面,甚至是好友或仇敌,但在此刻,却又多了一种前途未卜的无奈。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打乱了他们太多的计划。
听风台的修士从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守在了榴花台。不需要睡眠的修士们看着日头一点点升起来,精神愈发得好。
风廿四满场溜达,精神饱满到近乎亢奋。如今的风廿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听风台小修士了,她已升职成了大管事,分管的正是中陆城。
闻世芳扫视了一圈,没看见那身不太熟悉的杂宝纹法袍,默默摇了摇头。
“白玉京不会来了。”吴萍凉凉道,“钱家主向来看云栖不顺眼,唯黄家马首是瞻,此刻怕是恨不得蒋瑛动手得快些呢。”
中陆城外的小山丘上。
“大师姐,我们动手么?”
易灵安摇头道;“不急,等黄家动手再说。”
中陆城有九重禁制,榴花台誓师大会开始后,九重禁制便严丝合缝地升起了,罩得中陆有如铁桶一般。
但这只是对寻常修者而言。
旷野的风掠过草地,吹到了城墙之上,墙头崭新的旌旗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银甲的卫兵楞了一楞,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金天鹰落到了旗杆上。
九重禁制只隔绝修士和补鉴境以上的妖兽。这金天鹰修为低微,能进入禁制自然没什么奇怪的,但她感觉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榴花台上
一只画眉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收了翅膀安静地落到了飞扬的檐角上,看到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人。
杨心岸?她怎么在这里?!
还未等他多看几眼,一阵无形的压力就扼住了他的喉咙。
停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眼,是一双森寒的眼睛。
闻世芳看着画眉鸟神魂当中的一抹金灿灿的印记,淡淡道:“黄家动手了。”
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天瞬间昏暗了下来。
无数乌鸦扑棱着翅膀,前赴后继地落到了榴花台周围。
粗哑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同时到来的还有越来越明显的震动,像是城外有千军万马在奔来。
闻世芳的神念瞬间延伸过去。情况也差不太多,只是来的是妖兽而已。
谢棠擡起头,看着漫天的黑羽毛,有点想笑。
她还以为黄家会弄出什么大阵仗呢,这可……真不像是名门正派。
吴萍抽了抽嘴角,神情诡异,叹道:“这就是话本里邪修出场的标配啊!”
乌鸦叫了一阵也渐渐停了下来,黑洞洞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宾客。
倒霉催的黄虚白恹恹地倚在栏杆上,看着不远处的乌鸦,楞住了。
“大师姐?咱们不动手么?”
中陆城外的小土坡上,圆圆脸的小弟子又叫了一声易灵安,神情不安。
易灵安再次摇头,轻声道:“没必要。”
“那,谷主叫咱们来做什么?”
“看看中陆城都有那些人啊。”
“啊?!”
当真么?她怎么听见的是要来助黄家一臂之力呢?小弟子只敢在心里质问。
易灵安多少也能猜到小弟子的想法。但她是不会动手的。谷主大抵也没打算真让她们参与进去。毕竟,什么是场面话她还是听得懂的。
各色妖兽已经在中陆城外浩浩荡荡地排开,往日里王不见王的妖兽们此刻挤挤挨挨,呼出的热气像是滚滚的白烟,喷洒到层层叠叠的禁制上,激起了水纹似的波光。
银甲守卫面色严肃,碉楼里的千里镜已经在全速运转,但御兽师却渺无踪迹。
“快!家主那边有消息了么?”
“有了!她让我们放手去做,无需事事禀报!”
统领了然,大手一挥,最外层的禁制陡然一变,火烧云般色泽在上面蔓延开了。打头阵的妖兽嗅到了其上的危险气息,往后挪了半步。
“还有,榴花台那边也被妖兽包围了!”
“……无妨!那里那么多大能呢,哪能出什么事!”
“……万年前,越雷劫丶登仙门之辈不计其数,千年前,修士寿数亦有千年之长,可如今呢!”一只体型稍大的乌鸦嘎嘎叫了两声,随后便发出了喑哑的人声,“回忆一下你们踏入道途的初心,醒醒吧!今日我给诸位一个机会,放弃你们蝇营狗苟的和平,重新把握成为仙人的机缘!”
……
“原来如此,”吴萍扭头冲着闻世芳道,脸色透着隐隐的绿光,“藏锋道人这是想成仙儿啊!”
闻世芳一时也无话可说。
仙人绝迹已久,便是在史书上使劲儿翻,也要翻好一阵才能看到仙人这两个字。
满座哗然。
那只体型稍大的乌鸦眼珠子转了转,闻世芳不知怎地在它黑得反光的脸上看出了“玩味”二字。
“打个赌?”吴萍摸出了一炷香。
“赌什么?”
“小棠什么时候弄死它。”吴萍点了点香的中段,“我赌半炷香。”
“唔,那这里吧。”
吴萍看着闻世芳手指点的位置,陷入了沈默。
照这香烧的速度,再过几个呼吸就到那里了。
闻世芳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赌什么?”
“……”
话音刚落,一团墨晕就在乌鸦脑袋后爆开,正将它炸了个漫天花。
碎肉和血花半分都没落下来,直接化作了一阵青烟随风逝去。
这一手极其高明,宾客们不由眼前一亮。
谢棠冷笑一声:“只敢派只乌鸦?”
“你赢了,”吴萍努努嘴,身后掐灭了刚点上的香,豪气地说道:“既然赌注还没定,那就你来决定吧。”
闻世芳:“……”
大笑声响起,“堂堂中陆城谢家,我自然不会只派这些小东西过来。”
一道庞大的身影出现在屋脊上。硕大的红鱼甩着尾巴,纤毫毕现的胸鳍有一半隐没在墨绿色的瓦当里。背鳍前方,一个人身披鹤氅,闲闲地坐着,一条长腿懒散地垂下来,颇有些名士之风。
“水仙人黄蛰?”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榴花台上顿时落针可闻。
此人最有名的就是他座下的那条红鱼。传闻中,那红鱼有着上古神兽鲲鹏的一丝血脉,因而不仅可以操控水中妖兽,对带翅膀的也有些威慑力。
吴萍忌惮地看着落在檐上的庞大身影,腰间的铜铃无声地动了一下。
“中陆城都快漏成筛子了!”她传音道。
闻世芳:“禁制更换繁琐,你的天工阁又走了些人,自然如此。”
她顿了顿,在吴萍的白眼中继续道:“你别动,就算来的是黄蛰本人,谢棠也未必敌不过。”
“自然。”
水仙人已经许久未出现在世人眼前了,这一回倒是开眼了。
谢棠皮笑肉不笑:“黄前辈不下来么?”
闻世芳笑出了声儿。黄蛰只是一道虚影,进到禁制里就已经是极限了,眼下别说突破榴花台上的禁制,恐怕连动都动不了。
黄蛰顿了顿,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只挥了挥手,如木偶一般僵立着的乌鸦便纷纷盘旋了起来。
众人这才发现里面不止有乌鸦,画眉丶麻雀丶黄莺……不一而足,只是所有的妖兽身上都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黑雾。
黄蛰满意一笑,继续轻飘飘地忽悠道:“在座的都是族中的栋梁之材,可是呢,诸位好好看看上座的是谁?她可有什么资历么?她可值得效忠么?诸位都是有传承的,当真甘心继续俯首听命于谢家么?”
满座哗然,来的大多是年轻一辈,跟谢棠差不了几年,这些话难免是有的,但只敢在心里想想,说出来是万万不能的。
黄虚白眼皮狂跳,直觉不好。谢棠从前就不能说是个宽和的性子,现在么,只能说没有更差。
“再者,诸位可要好好想想,修炼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长寿,是为了美人,还是稀里糊涂就开始了修炼?古之仙人餐风饮露,寿与天齐,坐拥移山填海之力,逍遥于天地之间,可现在呢?若是我告诉你们,如今还有成仙的机会,你们……”
谢棠听得不耐烦了,手中玉笔骤然暴涨,暴烈的灵气几乎将离得近的宾客掀了个跟斗。
下一刻,谢棠就如拎着一根棍儿似的,拎着笔打了上去。
“砰——”
玉笔带着横扫千军之势将一人一鱼的虚影搅得稀碎
“这些话,还是等你真身来了再说吧!”
“诸位可要想清楚,是给一个行将就木的时代送葬,还是抛却前尘往事,重新踏上冉冉仙路!”黄蛰懒懒的声音慢慢飘散。
话音落下,盘旋着的妖兽集体一停,随后纷纷不要命地一般向榴花台冲来,只是在半道上就自发地炸成了一团血花。
稀稀拉拉的碎肉像是下雨一般掉下去,榴花台的禁制和中陆城的禁制一样,都隔绝不了这种“无害”的东西。
浓重的血腥气带着牲畜的莫名恶臭飘散开来,零零星星的血肉和骨渣让偌大一个榴花台成了肮脏的屠宰场,还是在一个半生不熟的新手屠夫手底下。
榴花台上顿时一片混乱,五颜六色的灵光像是过节时的焰火一般炸开,守卫的谢家弟子跟穿花蝴蝶一般在各色修士中游走。
黄虚白心狂跳起来。这也许,是最好的时机了。
另一处,黄三长老似有所感地擡起头,神情诡秘。
这不是蓄意屠戮,而是威慑。谢棠看着脚边落下的一块碎肉,忽然觉得荒唐至极。
紫光夹杂着墨气席卷了榴花台,守卫们动作骤然一停,他们惊愕地发现,那些让他们手忙脚乱的小东西顿时消失了。
“诸位若有后悔的,我谢家绝不阻挠,请自行离去吧。”
谢棠冷淡的声音传遍了榴花台。
风廿四审慎的眼神在满座宾客上打了个转儿,继而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上首的谢棠。
前途可期!
只要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