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十一)
白玉京钱家主赚钱是个好手,只要开价合适,便是风里来雨里去,和无名谷暗通曲款的事情都做得来,但眼下,他却被吓破了胆。
他从来没有问过蒋瑛到底要什么,对他来说,那不重要。无非只是另一场抚舟崖之战罢了。他曾经如此想着。
可他看走眼了。蒋瑛分明是要改天换地!
这一不小心,他居然要成千古罪人了?!
回过味的钱家主心急如焚,飞驰中还不忘观察天色,生怕一朵劫云飘过来,把他劈了个倒栽葱。
“道友跟我来!无名谷馀孽定然还在附近!”
他能想到的,自然别人也能想到。气喘如牛的钱家主赶到时,李明州已然脖子上抵了一只笔。
那玉笔通身内敛温润,纤长得近乎玩具,却在柔软的笔锋上闪烁着累累寒光,冰冷的杀机激得人瑟瑟发抖。
“谢棠?!”钱小寒一呆,楞楞地喊出了大名,又立刻被老爹狠狠拍了一巴掌。
钱家主怒视,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一天之内连吃两次瘪的白玉京小霸王长叹一声,索性给自己下了个禁言咒。
谢棠没管那些,只盯着李明州问道:“怎么关?”
李明州神色冷淡,“无劫无相阵关不了,到了之后它自然会消失。”
“什么时候?”谢棠眉峰愈发冷冽,笔锋划出一道隐隐的血线。
李明州干脆地摇摇头,“那只是个通道,待到灵力耗竭,自然便消失了。”
谢棠眼眸微垂,“那便把阵基破掉。”
“……你进不去。”李明州诚实道。
她是对的。无劫无相阵如此扎眼,自然有修士打算一探究竟,可她们连无劫无相阵的十丈都进不了。那像是另有一个迷阵,明明就在此处,却半分都触摸不到。
与此同时,海潮已然咆哮起来,巨浪滔天,带着生生血河气息的诡异气息外溢,而滚滚魂魄还在源源不断地在头顶掠过。
谢棠盯着手中一连冷漠的修士,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你做了什么?”
李明州扯了扯嘴角,“无劫无相本身便横跨了两个空间,你身在此处,又非彼方之魂,自然只能在外面打转。”
天机一片紊乱,道衍掐算了半晌什么也没算出来。他放下手,拂尘却克制不住地再度擡起。
不远处,顶着无数蚌壳的山脊已现,背后是庞大到近乎遮天蔽日的暗影。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
那是鲲鹏。
亡于上古的巨兽借着一点生生血河之息再度活动起来,纵然是凌乱白骨,亦有填海移山之力。
彼方
天南火长长铺展开,那是笼血河上的一条长卷,琉璃般的金焰灿烂辉煌,混着血光几乎像是不归海大潮时的霞光。
“让你的火长明在河上。”
最后的魂魄勾勒出热烈的颜色,上古之景刹那而过,十二长桥上生灵纷纷而过,尽头的引魂灯长明如北斗。天南火不灭,则引魂灯长明,滞留在世间的魂魄终究能再入血河。
“只是,为难你了。”
仙人的叹息温柔至极,闻世芳本是有备而来,怎料那剑客动作太快。
“呆子,怎么能擅作主张呢?”青衣人看着远处隐隐绰绰的身影,责怪般地叹了一声,又带着些许习惯了的无可奈何。
天南火尽数而出,脚下长桥摇摇晃晃,灵力在飞速消耗,缠绕着神魂的符文一点点崩坏,带着神魂之力的灵光一点点落下,在浩浩荡荡的残魂中几不可辨。
传闻,天南火能烧尽世间万物,但现在,它只是一道接引魂魄的长桥。
那是悬在十二长桥之外的第十三道桥。
归去来灯仍然悬在不见峰,但闻世芳却在这片天地中感受到了,它明明很远又似乎很近。
那是,天南火的尽头。
剑光仍然耀眼得惊人,可生生血河并非凡物,那是生机,也是杀机。天心剑连着倪霁神魂,她本一点都不该沾染的。
闻世芳垂下眼,逆流而上的不惊停留在剑客身边,她的时间不多了。
纵然明烛已不再,但归去来灯和天南火终究在一人身上重聚。
心火重燃,青衣人身影越发飘渺。
血河之上,浩瀚的剑气竖起了一道长墙,一头是生生血河,另一头是无劫无相阵。
近乎虚无的奔腾血浪径直撞上长墙,毫发无损,却又留恋不去,那是熟悉的气息,却也带着陌生的不容侵犯。
血河水冲刷而过的瞬间,倪霁陡然觉得,那过往的万千人都是她。她曾在雪山之巅闭关,也曾在暗室中与人搏斗,卷帘竹影映着的人是她,新炉膛火照着的人也是她,哭笑皆由他人的是她,潇洒恣意的也是她……
这里有太多太多魂魄了,每一分都是难以承受的重负。
天心剑不知疲倦,尚未完全成形的剑灵好奇地接触着每一丝魂魄,破碎的点点滴滴中皆是不曾体悟过的情。
一点莫名的明悟自它心头生出。
但倪霁只觉得身魂俱疲,仿佛跋涉了千万里一般。
三年一梦,也许如今便是终局。混沌间,生于云栖丶长于杏花洲的剑客一点点阖上双眼,神魂最深处的印记缓缓浮出。
无尽识海上,血光遥相呼应。
血河护佑的孩子,终究会回到血河。
漫长的拉锯中,世间的来处却陡然亮起了一点小得不能再小的光点。
“两位,血河若全盛而出,只怕世间平衡没有百年平覆不下来,我等无名谷弟子可等不了那么久。”易灵安的声音缓缓响起,听来十分抱歉。
闻世芳一怔,这气息似乎……
说话间,游丝般的混元气飞快凝聚成束,沿着血河卷上去,泾渭分明,却分明滋养着天南火。混杂其中的青色灵光猛然一震,千万盏明灯缓缓浮现。
魂魄冲刷而过,符文却愈发明亮。
煌煌明光下,倪霁猛然睁眼——天地间亦有我!
细密的鳞片浮现在颈侧,折射出难以名状的幻彩,深入血河的天心剑被猛地带起,而后又如坠星般落下。
剑光交叠着火光,点上浪尖。
那一刹那,万籁俱寂,无数灵光也为之停顿。
轰隆——
撼天动地的巨响随之而来,闻世芳瞳孔猛缩,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血河静止!
砰——
鲲鹏再度沈寂,三公主似有所感看向还在运转的无劫无相阵,“停了?”
杨心岸眸光沈沈,远处的血雾骤然一滞,甚至有回缩之势,而通天彻地的光柱也敛了几分光芒,但残魂还在滚滚而去。
“咦?!”
法阵边缘,李明州面色骤变,还未反应过来身后便传来一股巨力,瞬间把她扔进了无劫无相阵。
钱小寒目瞪口呆,看着谢棠的眼神满是惊骇,不由向后缩了几步。
下一刻,雪青色的身影纵身一跃,消失在他眼前。
慢了一步的道衍神色一寒,拉着钱家父子瞬间后撤了十来丈。
远处,三公主看得一清二楚,“这法阵不对劲,血河既然在彼方世界,就断然不会对所有人都敞开大门,你朋友在里面做了什么?”
杨心岸没说话,手却不自觉一动,法诀蓄势待发。
里面那两位多半止住了血河,现在无劫无相阵就在此方世界,若要动手,这是个绝佳的时机,但……
“你为避杨昭锋芒,远走数十年,应该不会连山河锁也忘了吧。”
杨心岸一怔,回头却是川君。
自然是不会忘的。
杨照夜是个好孩子,就算她失算了,天麓山那个烂摊子也有人收拾。
天麓山的掌门人慢慢一笑,眉梢多了几分多年未见的锐利锋芒。
身侧,三公主嗤笑一声,这才像话么!
自从上了岸,这人修便是一副温温吞吞的包子样,简直和她在海国相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海歌飘渺,无序的血光像是得了指引,缓缓沈寂。下方,朦胧但古奥的气息悄然弥散。
三公主颈侧的鳞片瞬间蔓延开,尖锐的指尖毫不犹豫地在心口一划,潮湿的气息中骤然掺上诡异的芬芳。
璀璨的心头血晃晃悠悠飘向远方,落下之处正是通道最薄弱的地方。
那一刻,杨心岸心头的山河锁轰然而出,瞬间蔓延成了一张辉煌金网,无始无终,深入了每一道裂隙。
川君眯了眼,只觉眼前一片金芒,浓重的威势带着天道气息,沈沈地压下来,连无劫无相阵都在避其锋芒。
她喘不上来似的深吸了几口气,又点了点头,到底是百年来的山河锁第一人。
“走!”易灵安大喊一声,飞身而去。
那看不清面目的来处已然横了数条金灿灿的锁链,正抓手似的硬生生要将无劫无相阵合上。
明灯依旧,血河上混元气不止,则天南火不熄。天心剑横亘在血河中央,浩荡剑气锋芒不再,却如万丈高峰般难以跨越。
曾经血河守护者的血脉再回故地,带来了千百年来的唯一一个请求。
停滞的长河再度缓缓流动,却避开了那一道越发缩小的口子,分道流向远方。
分界处,天心剑如界碑般屹立,倪霁飞身而上,接住了坠下的青衣人。
半只脚跨入无劫无相阵的易灵安不可置信地再度转身,拉住了被血河冲刷得昏头胀脑的李明州。
空有一身修为的阵法师面色惨白,指了指远处隐隐约约的身影。
谢棠半身浸在血河里,却莫名闻到了夏夜中的茉莉香。
“这茉莉啊,怕寒,只有给它加上法阵,它才不会死在杏花洲。”
“小棠,去了风雨山庄可要好好当心,别让那些酸书生忽悠了去。”
“你心不在此处,何不归去?”
……
榴花阁内,凤羽依旧。
倪霁一脸惊愕,想拉住在血河中沈沈浮浮的人影,但还未触碰到,谢棠已然睁开眼,爬上了长桥。
“走!”
经过无劫无相阵的瞬间,谢棠遥遥回望,心中一片安宁。
生死是不可跨越的,远走的人不会再回来,可她现在知道了,这是她的归处。
血光不再,剑气封住了所有气息,山河锁骤然收紧,无劫无相阵轰然关闭,最后一道金焰划破长空,朝万里外而去。
海歌仍在盘旋回荡。
万里外的秦都,杨照夜若有所感地擡起头。天际,晨光熹微,今日该是个好天气。
第三历2443年,不归海乱,无劫无相阵重开血河,三刻而闭。
至此,邪祟再行,地生妖神,旧时代已在身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