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看着停在湖边一动不动的小姑娘, 傅平只跟着走了几步,然后在她身后不远处站定。
“那湖不深。”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动作,他瞅了一眼平静无比的湖面然后懒洋洋开口, “这里除了我再无旁人, 你若真心想将那东西找到, 就下水自己找。”
钟毓没理他,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钟鎏站着的位置, 仿佛在心里估摸着距离一般,然后将自己臂上的长袖尽数挽起, 不消片刻,原本的长袖白裙就变成了干练利落的中袖。
小姑娘浑然不在意袖子裙摆上粘着的泥点, 紧了紧系在袖上的丝带, 然后微微往后退了几小步。
傅平见状, 面上神色不变, 眼里却掠过一抹异色。
下一瞬,方才还站在眼前的人影忽然一跃而起,不顾天寒地冻直直跳入了湖中。
原本寂静的院子里忽然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 惊起停落在树上的鸟儿。
原本斜斜支起来的腿猛地绷直,傅平一双眼紧紧盯着泛起水花的湖面。
钟毓在湖面上深吸一口气然后潜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冒出头,如此这般反反覆覆好几次。
就在傅平觉得是个人都应该受不住这种刺骨的寒, 皱起眉正准备将人从水里捞出来,一直潜在水下的钟毓终于冒了头。
她动作有些僵硬地往岸边划过来,不多时便游到了岸边, 双手撑着身体“哗啦”一声便上了岸。
直到看见她安然无恙上了岸,傅平这才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他沈默看着小姑娘手里攥着的那枚玉坠子, 看着她努力拧着湿透了的衣裳,视线最终凝在她手臂露出来的皮肤上——
下水前还正常的胳膊早已经被冻得泛起青紫,甚至都不用细看就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此时此刻整个人都被冻得发抖。
明明训练天玄卫的时候,冻出青紫色是他见过的所有伤情中最轻的,可傅平就是觉得,此刻落入耳中的牙齿打颤声吵得让人心烦。
他背在身后的手蜷了又松开,然后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只丢下一句“房里燃着火炉”转身就走。
其实傅平的心里十分清楚。
他本可以在吓跑钟鎏主仆后便撒手不管的,在春香举着簪子试图救主的时候也大可以默不作声。
可不知为何,当他对上那一双异常冷静的眸子时,一切都变了。
于是他不仅多管闲事救了她,还多此一举说了“房内燃着火炉”。
甚至在明知道眼前人是钟延川刚认回来的女儿之后,也还是忍不住告诉她,宅院之内的任何事都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从那日过后一直到今时今日,傅平都清楚记得,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穿着刚从柜子里翻出来的一身天玄卫常服的钟毓,突然停下手里拧衣服的动作,十分认真地看着他。
“所以你认为今日我应该咽下这口气,来日再寻其他的机会使绊子。”
“而不是冲动掐住她的脖子,留下痕迹被人抓住把柄。”
“但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江佩瑜也有她的打算。”钟毓的眼神十分平静,丝毫看不出先前被钟鎏激怒时候的血色,“不论我是不是钟延川的女儿,也不论钟家有没有将我的名字添入宗谱,我都不屑于做他钟家的大小姐。”
“方才我那般冲动,并不是因为她言语之间侮辱我,也不是因为她提到了江佩瑜。”
钟毓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在身侧矮几放着的玉坠上。
“她不该叫人偷走我的玉坠,也不该将它扔进湖里。”
“今日之事只是警告,我不怕她针对我,相反......”
说话之人的面上忽然扬起一抹十分奇怪的笑容,“我就是想要她看不惯我。”
......
一直到十三年后的今天,傅平都不明白当年钟毓为何会说出那番话。
但也正是因为那番话,让他一直都清楚,钟毓在钟家表现出来的所有样子全是装的。
她装胆小装病弱,装出一副上不得台面的胆怯模样只为让钟延川对她厌烦,装到被钟延川当成弃子丢出来替嫁。
甚至在嫁给岑鸢之后又装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在连山时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装出一副不记得他的名字,甚至连他们二人独处时也看不出往日相处之时的半点模样。
那双眼睛里没有他所熟悉的冷鸷,甚至连......
傅平拿着那张纸的手忽然用力,发出的声响惹得一旁不敢说话的车夫投来数次目光。
可就算她是装的......
傅平在心里不断想要逼迫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她的伪装。
但一个人写字的习惯不会变,即便是换了笔换了字形,惯爱在一句话后顿一个点的习惯也不可能改变。
那是当年教她写字时纠正过无数次,也纠正不过来的一个习惯。
想到记忆里的那个人因为他总是揪住句末一点不放而十分烦躁的面孔,傅平的视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扫过手里的那张纸。
每一句话后都没有熟悉的那一点。
而在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描摹过纸上字迹后的他十分确定,钟毓的字不是这个样子。
她从不曾看过兵书,更何谈能一口气画出军中常用的猛火竈图纸。
但自己手里拿着的纸是他亲眼看着她写的,白纸黑字作不得假。
就像钟毓在看向自己时完全不认识的眼神也作不得假一样。
她是她,但她好像又不是她。
“官爷,城隍庙到了。”
傅平恍然回过神,看到板车停在一座似乎是荒废已久的庙前,他摒了心中思绪,将纸重新折好放回胸前衣襟,然后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早在回神的时候他便看到庙门旁堆着好些土,傅平几步走至土堆前,抓起一把放在手心里看,确定是垒猛火竈时所用的黄泥后立刻转身朝车夫招手。
“就是这个土,还要辛苦大哥帮忙装上车了。”
-
许是傅平的神情有些冷沈,装满一车黄泥打道回府的时候车夫驾马走的格外得快。
赶在天黑之前,两个人到了里屏巷。
还没等到他下车,不知从何处来的岑二忽然就窜了出来:“怎么拉一车土这么磨叽?让人等的天都黑了。”
傅平没回,只在下车后低声问:“有没有什么异动?”
“没有。”岑二闻言,脸上神色正经了几分,“你走后我就跟来了,一下午他们都安安分分的,没什么外人来过。”
话音落下却不等傅平出声,就听到拐到板车后面的车夫忽然扬高声音问:“二位官爷,这车上的黄泥你们看放到哪儿?”
“放到我们家门前就好!”晌午在官府外一直嚷嚷着的男声忽然响起,“夫人差了官府里的人替我们准备东西,现在只等着黄泥了!”
他身后跟着的人也吆喝道:“黄泥来了!黄泥来了!”
傅平扫过一眼见没什么异常,便点了点头示意车夫就照方才男人说的那样。
不多时,里屏巷家家户户亮起了灯,一整条巷子被映得灯火通明。
官府人手不太够,每家只能分去一个人帮忙和土搅草,傅平则带着岑二挨家挨户看过去,指点那些垒不对或者垒不明白的。
一直忙活到了约莫子时,里屏巷二十六户人家的土竈才全部垒好。
逐个看过去没发现什么问题,傅平岑二带着一群人往回走。
晌午在官府门前同钟毓说话的老妇拄着拐颤巍巍跟在他们后头,一直送到巷口的时候才出声唤住了他们:“二位大人,今日之事老妇要谢谢你们。”
说话间就要躬身行礼,但被眼疾手快的岑二一把扶了起来:“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这些都是我们应当做的,可担不起您如此大礼。”
“大人,我知道今日我们找上官府是胡搅蛮缠,但也实在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老妇紧紧握住岑二方才扶了自己的手,“今日大人替老王家的媳妇儿请郎中,还把药煎好了送过来,老王家的媳妇儿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谢谢你。”
她攥着岑二的手力道不减,说话的声音甚至还带上些哽咽,“不仅是老王家的媳妇儿要谢谢你们,我们里屏巷子的所有人都要谢谢你们。”
岑二一直没抽回手,直到老妇絮絮叨叨的话说完,他才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老妇的手背:“没什么,今日把土竈都垒起来了,等明天府里的大人和夫人商议好,立刻就找匠人来给你们挨家挨户盘新竈。”
直到听到这番话,老妇这才松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手。
她被身边人搀着往后退了几步,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岑二,朝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岑二看着她一直进了家门,才收回视线转身。
“方才她在你手心写了什么?”
岑二侧头看了傅平一眼,方才眼里对着老妇生出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眉心狠狠蹙起,脸色十分不好:“小心官府。”
小心官府?
傅平的眉心重重一跳。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傅平忽然就想到此时此刻就在官府里的钟毓。
他的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即便知道岑鸢此刻就在府上,他也不敢有一丝耽搁。
快走几步翻身上了早就拴在巷门口的马,扯住缰绳猛地夹腿立刻往官府赶,岑二紧随其后。
一时间,平静的夜色之中忽然响过阵阵马蹄声。
不知栖身于何处的乌鸦被忽然惊醒,天边忽然传来几声喑哑难听的鸦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