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从黄昏时候便开始下着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在岑鸢带着官府的人上了竹山之后,雨势便越发大起来。
夜幕下的竹林间漆黑一片,十几盏用油布制成的灯笼在雨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星星点点一路往山腰处走去。
瓢泼大雨犹如从天上倾盆倒下, 毫不留情地凌迟在每一个人身上, 浇得他们险些睁不开眼。
直到有人在半山腰一处十分隐蔽的山洞里发现了一堆还冒着几点火星子的焦炭,一行人这才停了下来。
岑鸢一身黑衣站在山洞前, 视线只落在那堆被烧得发黑的木炭上一瞬,随后就被洞里柴草上已有些半干的被子吸引去了目光。
昨夜钟毓翻身蹬掉被子之后, 还是他醒了神起来重新替她盖好了被子又掖了被角。
而此时此刻,那床被自己亲手掖过的丶上面还绣着两只鸳鸯的锦被却被乱糟糟团成一团丢在柴草上, 湿淋皱巴的样子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进岑鸢的眼睛里。
喜怒甚少外露于色的他在看到那床被子后, 周身却骤然笼罩上一层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跟在他身后的岑一岑二也认出来这床被子, 在环顾这处山洞里的陈设之后,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却见彼此的眉心皆是一皱。
刚进洞,他们就看见一旁的石壁上挂着一盏已经熄灭了的灯, 墙边还垒着数根木头。
除了洞中央留出一部分空地堆着还留有馀温的焦炭,洞里皆铺满着柴草。
眼前的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们, 绑走钟毓的人应当是早有预谋。
可他们一行人初到峮州的这两日,除了将王吉安囚禁以外,旁的什么事都未曾做过。
除了王吉安养着的那批私兵, 他们也想不到还会有谁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将人直接掳走。
王吉安同钟延川勾结,峮州的私兵也是替他养的。
如果真的是那些人带走的钟毓,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为粮食, 还是为其他?
岑鸢当然也想到了这些,他挪开一直落在锦被上的目光。
“继续找。”他的声音哑得好似砺过砂石, 话音落下,便立刻转身径直走出山洞。
“岑二,带几个人先上山,从上往下不留一寸地找。”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岑二闻言,甚至都顾不得应声,领了命便立刻带着由官府侍卫组成的小队人马往山上赶去。
见岑鸢下了令后不再说话,岑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岑一。”
“属下在。”
“带着剩下的人,跟我去蒲柳村。”
“是。”
可就在转身离开山洞的那一瞬间,走在前面人的动作忽然一顿。
岑一被这一停搞得有些猝不及防,刚想开口问岑鸢“发生何事”,却在擡眼之时看到自家少主扭头,目光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身后。
他下意识回头,却见岑鸢的目光一眼不挪地落在山洞柴草上那床锦被上。
被子是她第一晚从柜子里翻出来的,那时柜子里放着三床锦被,其他两床的被面皆是大红色,唯有这一床是鹅黄色。
尽管这床被面上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可钟毓丝毫没有犹豫,将被子抱在怀里,给他随便丢了另外一床红被。
想到这里,岑鸢的眸底忽然弥漫上一层薄薄血色。
他曾说过要好好护住她,可如今却让她又一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
每晚睡觉最喜欢搂着的那床鹅黄锦被,此刻却浸了水染了泥胡乱被丢在这里。
倘若他那时跟着一起回去,她是不是就不会被人掳走落脚至此地?
岑鸢知道自己不该再想下去,此时此刻多哪怕只是多耽搁一息,钟毓就要多受一分苦。
扭头之前岑鸢又深深看了一眼洞里的陈设,仿佛是要眼前所有刻在心里一般,然后干脆利落转身,直直走入大雨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钟毓浑浑噩噩从昏睡中醒过来。
刚恢覆意识的一霎那,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感觉让她险些意味自己还在发热。
她费力睁开好像是坠了千斤的眼皮,刚一睁眼,就看见面前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在她眼前晃荡。
“卿......卿云?”她吃力唤道。
卿云刚给手帕浸足酒,就听到耳边突然有人叫了一身自己的名字。
她闻声立刻回头,连手里拧到一般的帕子都顾不上,直接丢进盆里转身快步走至床边。
“夫人?夫人你醒了?!”
钟毓的眼前好似蒙着一层纱,她轻轻眯眼看着床边人,被烧得昏沈的脑袋费力想了好半会儿,到了也还是没想出自己为何会看见卿云。
她不是被钟延川掳走了吗?
卿云哪儿能看不出她脸上的神色是在想什么,见她真的醒了过来,一时间也顾不得解释,只匆匆丢下一句“是丞相大人将您救回来的”然后扭头便往外跑去。
钟毓刚醒来,精气神还十分疲弱,一直撑着目送卿云着急忙慌往屋外跑去连门都忘了关之后,终于没了力气再睁眼,便缓缓收回视线闭上了眼睛。
本想闭目捋一下思绪,却不想自己脑袋里此刻混沌一片,好些画面纷乱交织在一起,让她根本沈不下心来。
再加上发热的缘故,钟毓浑身上下甚至连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
昏睡的时候她还没感觉到什么,没想到一醒来,疼痛便铺天盖地般涌上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昏半醒间,钟毓听见门外突然响起一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她睁开眼,扭头却看到一位从未见过的清瘦中年人踏进门。
“你醒了。”那人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关上了门。
钟毓心里陡然生出警惕,下意识就要撑着胳膊坐起来,却不想那人察觉到她的动作后快走几步上前按住她:“你刚醒,躺着就好,不必起身。”
但钟毓并没有依他之言重新躺下去,胳膊支在榻上努力将自己撑着坐在来。
见她苍白的一张脸上警惕丝毫未减,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只得帮她取了床脚的软垫塞在腰后,好让她倚得舒服些。
做完这一切后,那人脸上的无奈很快便又被原本的沈郁之色替代。
“想必卿云方才已经告诉过你了,此番是丞相救了你。”
钟毓闻言,下意识点了点头。
却没想到眼神却无意间地一瞥,竟看到眼前这个人的腰间正坠着一块刻有“丞”字的木牌。
她猛地擡眼,看着眼前这个要比钟延川略老些的人,说话的声音掩不住震惊:“所以你就是丞相?!”
丞相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见她发现便点了点头:“我就是丞相。”
不待她反应,紧跟着又说了一句。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没了先前的记忆,但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
钟毓神色一滞。
他刚刚说自己失忆了?
可丞相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脸上的神色,完全不给她消化方才那段话的机会。
他沈眼看着床上的人,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
紧随其后说出口的话,却是话音一转,说起了另外一桩旧事来。
“先帝与先皇后曾诞有一女二子。”
“成安十八年,大皇子程璟尧尚且还在襁褓之中,就被先帝立为太子给予厚望。成安十九年,先皇后再孕,先帝得知后大喜,当即便写了一道册封长公主的诰命,言此胎若是男,圣旨不作数,若为女,她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成安二十年,长公主程羡今与二皇子程乾同胞诞下,先帝儿女双全喜不自胜,遂大赦天下。成安二十一年,太子染病夭折,二十二年,长公主葬身火海。”
话音落下,钟毓忽然想起从连山往峮州来的路上,岑鸢给她看过一半本染了血的手札。
虽说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可那日说过的事情却历历在目,就连手札上的字句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她和岑鸢都猜测过,这位死于成安二十二年那场大火里的长公主,很可能并没有死。
可岑鸢追查这件事是因为先帝于他有恩,那眼前的这位丞相呢?
他又为何会比岑鸢知道的还要多,钟毓看着丞相的面色,心中竟陡然升起一个猜测——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位长公主如今身在何处了。
可即便是心中这般想,她也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任何探究之色,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丞相,仿佛是头一次听到这桩皇室旧事。
“两年之间接连折了两位皇子公主?”她惊奇道,“难道是有人故意谋害皇嗣?”
“是,有人故意谋害皇嗣。”
丞相深深看了她一眼,对她脸上的惊奇视而不见,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说道:“但是,长公主并没有死,而是被人趁乱救了出去。”
“先皇后身边自幼跟着一位柳嬷嬷,这位嬷嬷在皇后宫中失火的时候连同一个小侍卫拼死把公主带出了寝宫,然后趁着全皇宫混乱之际,而嬷嬷在那位小侍卫的帮助下,顺着密道逃出了宫。”
钟毓眸底微震,放在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
果然,那日在车上,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岑鸢说过,宫中所存卷宗上记载的尸骨数目很奇怪。
连同守门的侍卫算上一共是二十位宫人,除了唯一逃出去的那位报信宫女之外,火场之中原本应该能找到十九具齐全的尸骨。
可扑灭火之后大理寺来来回回清查了数十次,十九颗人头俱在,可偏偏就少了几根腿骨和臂骨。
大理寺的人认为,虽然少了几根骨头,可十九颗头颅却是真真切切能证明十九位宫人都葬身于火海的铁证。
所以他们才会在卷宗还留有疑点的时候将那次的失火定为天灾,而后潦草结案。
可钟毓知道,这场大火里死了的宫人,一定不是十九个。
“后来有人查到,那几日恰逢上元节,宫中大摆宴席,而就在上元节的当日,朝臣落座开宴之时,御膳房的一位宫女却在前往御花园的途中失足坠湖身陨其中。”
听见丞相忽然提到的这位失足宫女,钟毓心间的迷雾瞬间被驱散。
如果那日宫里还死了一个人,那么一切就都能对上了。
两根腿骨与两根大臂骨才能凑出一个人来,所以大理石的卷宗上所记消失的三根臂骨之中的其中两根,一定昭示着有人从火海里逃了出去。
而方才丞相说,那日救了公主的人除了嬷嬷还有一位小侍卫。
如果当时逃出去的宫人只有那位嬷嬷的话......
火场之中原本应该只少两根腿骨和两根臂骨的。
可如果那位送走公主与嬷嬷的侍卫,原本就只有一条胳膊。
那么大理寺在火场之中找到的臂骨才会是五根。
钟毓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个猜测,她猛地睁大眼睛仰头看向丞相,震惊到险些失声:“逃出去的那个侍卫是不是独臂?!”
听到她这样问,丞相的神色如先前一样,仿佛丝毫不惊讶钟毓所察觉到的一切。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钟毓根本顾不上丞相为何会将如此秘辛悉数告知于她,先前被烧得昏昏沈沈的脑袋好似一瞬间清明起来。
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根据丞相之口推测出来的事情。
她将丞相方才说的话连同那日车上岑鸢说过的话放在一起,一点一点拼凑出了那桩皇室秘辛的真相——
侍卫在拼死将公主和嬷嬷送进了密道之后,然后选择了将那位宫女的尸首搬到长春宫中以充人头。
因为他知道,开宴之前坠湖身亡,就算是宫里人的动作十分迅速,也不可能因为此事当着朝臣之面禀报给皇帝与皇后,更何况死了的人只是小小一个宫女。
所以在皇后宫中失火的时候,那位宫女的尸首一定被打捞起来停放在宫中某个地方。
他清楚放火之人的身份,也知晓他放火的目的就是为了谋害公主,所以为了断绝后患,他才选择不和嬷嬷一同离开。
钟毓猜,或许是因为他受了伤无法走远。
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应当是他要凑齐十九颗人头的数。
因为只有他也死在火海里,连同那具狸猫换太子的宫女尸首,所有人才会相信,长春宫里十九个宫人连同长公主一起全都葬身于火海。
十九位宫人的尸骨数目解决了,那公主的呢?
最能让放火之人确定长公主已经死了的证据是她的尸首。
可那个时候,皇宫之中同公主一般身量的幼儿不可能出现。
因为除了后宫妃子会诞下皇子皇女之外,旁的宫人不可能怀孕,更不可能在宫中生产。
她记得岑鸢说过,先帝与先皇后情比金坚,膝下一女二子皆为皇后所出,所以除了被送去外祖家的当今圣上之外,长春宫失火的时候宫里不可能再找得到一个幼儿,更不可能恰巧出现一具幼儿尸体。
既然如此,那长公主的尸骨又是如何伪造的?
电光火石之间,钟毓忽然想起原本应该只少一根大臂骨的尸骨数目,最终却凭空不见了两根腿骨和五根臂骨。
难道......公主的尸骨是由宫女的腿骨与臂骨拼凑而成的?!
仿佛猜到了钟毓心中所想,许久都未说话的丞相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当年主持大理寺验尸的人,是我。”
话音落下,钟毓的脑袋一瞬间变得清明起来。
是了,从听到这桩旧事开始,她怎么就从头到尾都忽略了最重要的那个——
审定卷宗的人。
“所以当年那个侍卫只来得及将宫女的尸骨伪造成公主的,后来是你,在发现整座皇宫都找不到那颗幼儿脑袋的时候,意识到或许有人将公主救了出去。”
“于是你明白了失火一事根本就不是天灾,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但你不知道放火的人是谁,所以只能暗中将长春宫尸骨的真相压下去,告诉世人,火场中的那具幼儿尸骨确实是长公主程羡今的。”
钟毓一字一句说出真相的时候,她心中也是万般的不敢相信。
倘若所有事情的真相真的如自己猜想这般,她无法想象,眼前的这位大梁丞相,究竟是哪里来来的胆子,敢在皇嗣之事上动手脚。
“从察觉到公主尸骨有异,到大理寺禀报至御前的那份卷宗,你......”
钟毓想问一句“你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却没想到丞相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就在我察觉到尸骨有异的同一日,边境突然传回一封紧急军情,一直龟缩在淮山以北的西蛮人忽然异动,那时的我尚不知宫中失火一事与西蛮异动之间有关。”
“就在我亲自入宫,想要将大理寺搜查尸骨的结果告知于先帝时,与第一封军报只隔了半日的第二封加急,在我之前送到了皇帝手中。”
“直到看到皇帝震怒,立刻下旨御驾亲征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长春宫的失火,或许与西蛮人的进攻有关。”
“为什么?”钟毓下意识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长春宫的失火会与西蛮人的进攻有关?”
“因为放火之人的目标,原本是长公主和二皇子两个。”
钟毓一怔,霎时便明白过来。
成安二十一年,太子程璟尧感染热病夭折。
即便当时的皇帝还身强力壮,即便那时的二皇子仅仅只是位年仅一岁的幼儿,可朝中上下都明白,储君之任向来都由嫡子所担,倘若嫡子夭折,那便接由皇后所出之庶子继承。
太子染病夭折,如果皇后再无所出,新太子必定是二皇子程乾。
倘若成安二十二年上元节那日程乾没有被先皇后送去外祖家,倘若一切都如放火之人所预料的那般不出任何差错,那长公主和太子一定会双双葬身火海。
届时,大梁皇室便再无子嗣。
如果有人想要夺权篡位,这个时候联合外族入侵引诱皇帝御驾亲征,取其性命后再带兵攻入京城,登上皇位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所以你才将尸骨一事瞒了下来。”钟毓看着丞相,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颤抖,“因为你不想打草惊蛇。”
“你想替大梁,揪出那个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