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察觉到这个名姓有些不同寻常之后, 钟毓立刻擡起头看向丞相。
“柳香如,难道就是当年将长公主带出宫去的那位嬷嬷?”
丞相闻言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好像终于到了说出其中隐情的时候, 他忽然长舒一口气, 往后退几步坐到桌边的梨花木凳上。
“柳香如, 祖上随州人士,父母均是随州普通农民百姓。”
“在她还年幼的时时, 因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五岁的时候便被父亲用十两银子卖给了人伢子, 而在那之后便一直辗转被卖到了京城柳家。”
“京城柳家?”钟毓有些茫然。
这位嬷嬷不是先皇后府上的人吗?怎么会在京城柳家做事?
“京城柳家曾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柳家三子柳堂玧是那时户部最年轻的侍郎, 因为柳堂玧的身份, 柳家从最开始的小门小户一直爬到京城叫得上名字的大户。”
“而最开始, 柳香如就是被人伢子卖给了柳家的二儿子, 柳非。”
钟毓十分敏锐,在丞相提到这位柳非之后,立刻便想到之前他说曾派人去随州查过嬷嬷的踪迹。
她忽然出声, 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笃定:“所以这位嬷嬷她原本不姓柳, 是进了柳家之后才改的姓。”
如果嬷嬷的名姓在这来到柳家之后换过,那丞相当然不可能在随州用她后来的名字找到原本的祖家。
丞相闻言,点了点头:“柳堂玧做了侍郎之后, 柳家的声望水涨船高。可没想到不到两年,柳堂玧就因为贪赃枉法斩首示众,同柳堂玧关系密切的二哥柳非也因此下狱。”
“柳非下了狱, 那柳嬷嬷呢?”
“柳香如本就是柳非一时心软买回来的小姑娘,她不是做丫鬟的年龄, 所以被柳非赎回来之后便一直被当作柳二的养女。”
“可就算柳非对柳家人说她是自己的女儿,就算她名字里还冠着柳家的姓,可真要算起来,她终究还是算不上柳家的人。”
“而那时候的柳家尚且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不会想到要带上柳香如迁往连山。”
“所以柳香如在柳家迁至连山之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流落于京城街头。有一次她饿得实在受不了,便将注意打到了街上衣着富贵的人腰间挂着的钱袋子上——”
那时的柳香如也才不到八岁,头一次做偷鸡摸狗的事,还没碰到那位小姐腰间挂着的钱袋子上,细细的手腕就被人大力箍住。
她一擡头,就看到那位富家小姐身边的侍卫此时正凶神恶煞看着自己,手上的力气大到仿佛马上就要捏断她的腕子。
“何人给你的胆子,竟敢将贼心打在我们小姐的身上?”
柳香如嚅嗫了几下唇,视线却在触到那个身形高大男人的视线之后猛地缩了一下,然后便紧紧抿着唇不说话了。
下一秒,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忽然擡起,像是使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扒开侍卫的手。
可不想就算她用尖利的指甲挠出了血痕,那侍卫眼睛竟也不眨一下,反倒没事儿人一般扭头朝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姐问道:“小姐,要将人送去官府吗?”
一听面前的人要将她送去官府,柳香如顿时浑身筛糠似的一抖。
她眼前立刻闪过被人抓紧牢里的柳叔叔。
她不能也被抓进去,若是抓进去了,谁来救柳叔叔出来。
想到柳非,柳香如的双目顿时浸了泪。
她有些仓惶地擡头,双腿一曲,立刻便要给那位明艳高贵的小姐跪下去:“小......小姐,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好久都没有吃东西了......”
却不想还未等到她的话说完,那位一直都未开口说话的小姐却忽然擡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她眯起眼睛细细瞅了柳香如许久,然后冷不丁出声道:“你就是柳非买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柳香如的心原本还在因为眼前这人拦住自己不让她道歉而惴惴不安,害怕她将自己直接送去官府,却不想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她有些茫茫然擡头。
好久了,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过“柳非”这个名字了。
原先还有柳家的人喊这个名字,可自打小叔叔被斩了首,柳叔叔被一群人抓走之后,便再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了。
原本的柳家早已搬空,短短不到一月,门前两侧便已长出了野草。
“柳非不在。”那位小姐见她不说话,视线落在半空中屈着的腿上一眼,随即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柳家人便不管你了么?”
柳香如一怔,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位小姐等了许久也不见柳香如说话,便直起身子对身旁人道:“你去前面的成衣阁买几身小姑娘穿的衣服,再遣个人回去照着三房婶婶照顾小德儿用的那些东西原模原样买一份回来。”
“哦还有——”
她忽然转过头,一本正经看着柳香如,问道:“柳非现在回不来也养不了你,所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一直到柳香如眼前出现了一座十分华贵大气的府邸,她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跟着那位小姐来到了她府上。
“什么时候柳非回来,你什么时候再跟他走,但是在他回来之前......”那位小姐牵起柳香如垂在身侧的手,将人牵着走进门,“你便跟着住在府上吧。”
鼻尖充盈着一股十分好闻的香粉味,柳香如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自己被人牵着的那只手上。
看着那人袖上绣着的一对小花,她的视线有一瞬间怔楞。
她不知身侧人的身份,也从未见过她同柳叔叔有过交集,甚至方才自己还试图做个贼,偷走她腰间挂着的钱袋子。
她为何要将自己带回来?
又为何要给自己吃的喝的,还给自己穿了干净衣裳?
柳香如看着眼前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执筷的手有些发颤。
“你......”
她擡头看着桌对面坐着的,此刻正笑盈盈望着自己的女人:“你为何要将我带回来?”
话音落下,柳香如便十分眼尖地看到了女人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良久,才听到她开口:“因为柳非他欠了我一样东西,我得把你绑在身边,直到他从狱里出来。”
柳非究竟欠了她什么东西,柳香如一直到跟着箫岁进了宫也不曾知道。
她只知道,箫岁的小姨,也就是当年将她从街上捡回家的箫家二小姐,还没等到柳非出狱便早早地香消玉殒。
撒手人寰的那日,是她守在二小姐榻边。
那时候的柳香如已经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姑娘了,早已成了箫家上下都十分喜欢的香如姑娘。
香如姑娘看着榻上早已散了瞳光的箫家二小姐,握着手心里凉得刺骨的手。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将自己带回家,说要一直等着柳非出狱的人终究是落空了愿望。
因为她至死都没有再见到柳非一眼。
而狱中的柳非又是否记得自己还欠了一个人东西?
直到柳香如答应了大小姐的话,陪着自己看着长大的箫岁嫁入皇宫,她才终于知道,柳非一直都没有忘记箫府那个一直等着他的姑娘。
......
后来柳香如便在宫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是箫皇后身边的大嬷嬷,掌管着整个长春宫大大小小的事务。
直到成安二十二年,在那场突然而至的大火后,这位从不到十岁便住在箫府的香如姑娘,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所有人,甚至连同箫皇后都以为柳香如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可成安二十九年,她的名字却再一次出现在了章行舟的手札里。
“其实从一开始,她便带着长公主躲到了连山。”钟毓听过丞相方才娓娓道来的那些旧事,忽然记起他先前说过,在柳堂玧出事以后,柳家其他人便迁往了连山。
“她猜到会有人顺着往先皇后的外租家还有自己在随州的老家查下去,也知道除了柳家人以外,没人会知道自己曾给柳非当过不到两年的女儿,所以将公主带出宫以后,柳香如第一时间便带着公主去了连山,找到了那时柳家的旧人。”
“其实当她找上连山柳家的时候,柳家的人便只剩下柳家大儿媳后来生下的小女儿,也就是章行舟手札里提到的那位侄女。”
“侄女?可那不应该是......”钟毓忽然意识到问题,她有些奇怪,“按理来说柳香如是柳家二子柳非的养女,那大儿子的女儿应当将她唤作姐姐才对,为什么会是柳香如的侄女?”
丞相闻言摇了摇头:“具体内情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章行舟的手札里写得十分笃定,柳香如和这位侄女,连同一个小姑娘一起住在连山,而那位小姑娘——”
“就是长公主?”
“就是长公主。”
呼之欲出的答案引得钟毓下意识出声。
而当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声音响起在房中之后,她的心里却根本没有石头落地般的了结感,就好似卸下一块石头之后发现,在那之后还坠着比它更大的石头。
既然柳香如带着公主一直隐姓埋名地住在连山,可既然章行舟能查到她们的身份,那就证明旁人若有心要查,势必也能查得一清二楚。
章行舟是被人构陷至死,甚至奉了皇帝的暗谕随着大理寺的人来连山查案的张昭成,也同样丧命于连山。
那柳香如她们三人在章行舟死后,又去了哪里?
思及此,钟毓忽然想起先前她在马车上看到另外半本手札上写的东西——
侄于成安二十八年送长公主......
侄?
钟毓的心头猛地一跳。
难道是柳香如的侄女?
送长公主......
霎那间,她的眸子忽然睁大,心中难掩震惊——
难道......
早在章行舟出事之前,柳香如的侄女就已经带着长公主离开连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