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了
沈澈看了眼挂在墙上的表。
19:25分。
这个时间她差不多应该已经进机场了。
诊室的椅子被整齐的放在墙根,他想起林兮就这么蹲在地上,手背被小姑娘抓住,脑门儿上楞是疼的出了一层的汗,离开之前却伸手捏出了两颗糖。
他收回视线,站起来打开柜子想看一下药物清单有没有统计错误,手指点着药盒,一个又一个的看。
双氧水丶碘伏丶草珊瑚含片丶药膏……
就这么数着却莫名想起裴汀白撑在这个架子上调侃他的话,说他勾引人家未成年少女。
他一手扶着玻璃柜门,直直的看着,心情有些覆杂。
干脆关上了门,一扭头,视线又猝不及防的看向墙上的时间。
19:35分。
这个时间她差不多应该已经开始值机和托运了。
沈澈吸了一口气,收起思绪,坐回椅子上拿起病例,又想起林兮带着狡黠的眼神,问他嘴里现在是不是都是假牙。
他楞了一楞,下一秒从椅子上弹起来。
想去值班室洗把脸。
经过走廊,看到了一张空荡荡的椅子。
他又想起林兮抱着相机坐在上面,脑袋一点一点的犯困,站起身打着哈欠,眼角泛起泪花的样子。
……怎么又来了?
沈澈匆匆擡脚,一把推开门,又在身后重重合上进了屋子。
擡眼看过去,脚步一滞。
他又想起林兮就这么站在值班室的中间,鲜红的血从她指缝间渗出来,发丝还滴着水,一双眼睛茫然又无措,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着。
沈澈闭了眼,当即转身就走。
可是哪里都有她的影子。
楼道里丶广场上,甚至是急诊的大厅……
他又老老实实的坐回诊室。
目光避无可避的又撞上墙上的表。
19:50分。
这个时间她差不多已经开始候机了,说不定正抱着相机,坐在椅子上,也可能拿着手机跟朋友发消息,也可能正打开电脑修她昨晚拍到的照片。
忽然意识过来自己在干嘛,他突然想把墙上的表给盖住。
好像这样就可以自我欺骗,欺骗自己没有能提醒他林兮存在的证据。
简直没救了。
第五个丶第六个……第八个急诊做完的时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熬了一个通宵,沈澈弯腰收拾着东西,擡手放在脖颈捏了两下。
脱了白褂就闷头往外走。
可是这才发现更夸张的事:
车上,林兮举着双臂,双眸晶亮,就那么落入自己的怀里;
走廊上,她低垂着脑袋,脚尖无聊的乱晃,就那么靠在栏杆上等他一步步走进;
门口,她拉开木门,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因为电话里的人尴尬转身;
……
沈澈捏着钥匙,一言不发的打开自己屋门,拖鞋都懒得换直接走到沙发一屁股坐下。
手指摁了下手机开关。
凌晨5:50分。
这个时间她差不多……
沈澈沈默的坐着,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甚至不知道林兮要回到哪儿去。
林兮说要回学校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反应是回岛城。
来布隆迪都是定点的城市和医院,林父和他在同一家医院,都是岛城人,那林兮应该也是。
但是她在哪儿上学丶现在在哪生活……他一概不知道。
凌晨回去的路上,沈澈开车,林兮靠在副驾驶上看草原。
到了地方,林兮先下来,沈澈找个地方去把车停好。
——
餐厅旁边是一个宅院,林兮肩上还斜挎着相机,她走过去的时候那个老人正对着门口的发呆。
那人英文很好,见到林兮走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you can't take pictures of me. i work for the government.”
“可不能拍我,我为政府工作。”
清晨的日光映在林兮眼睛里,她随口答道:“fine.”
她把相机塞进怀里,在他身旁的台阶坐下,太阳洒满了整张脸。
不刺眼,暖洋洋的。
莫名让人期待它更热烈的那一刻。
林兮随手拿过掉落在地上的芭蕉叶,问,“do you often sit here sunbathing?” 你经常坐在这里晒太阳吗?
老人眼神平静,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说:“i'll just wake up and sunbathe here.” 我只要睡醒就会在这儿晒太阳。
林兮也顺着他的视线看,随口回道:“nice.”仔细回忆着昨天开车过来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在门口看到这个人。
他们就这么坐着,老人就这么跟她讲了很多。
说他今年97岁,坐在外面,是因为家里没电也没光,他付不起电费。
他还给林兮拿了一大袋吃的东西,里面有芭蕉丶芋头丶红薯。
然后他又递给林兮一根香蕉,问:“are you hungry?”
林兮伸手接过来,回:“i'm okay, i had a full meal last night.”我还好,昨晚吃的很饱。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微笑,对她说道:“oh, that's great. i always feel hungry.” 噢,真好,我总是很饥饿。
“if you like, i'll give you more.”
你喜欢的话我就多给你一点。
林兮扭过头,侧着身子看他,皱纹深深地镶嵌在额头和眼角,眼神深邃而平静,仿佛能洞察世间的一切纷扰。
她实在过意不去,老人坐在她左边,她右手在口袋里摸索,指尖细细簌簌的。
幸好。
她在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美元。
是十美金。
她递了过去。
老人衣着简朴而整洁,面上仍旧带着笑,说:“you don't have to do this, it's a lot of money for me.”
你不用这么做的,这对我来说是一大笔钱。
林兮也笑着,扯下他递给自己的香蕉,剥着皮,“but this is the value of these foods in my heart.”
但这是我心里这些食物的价值。
老人回,“thank you!”
等沈澈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他脚步放缓,慢慢靠近。
林兮手里捏着一片不小的芭蕉叶晃着玩儿,盘腿坐在地上,伸直了脖子往旁边凑,一个老人拿着地图俯身。
他正让林兮指给他看,“where do you live”你住在哪里?
林兮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块儿被太平洋和印度洋环绕着的陆地。
地图很旧,颜色泛黄,他眯着眼睛凑近了看,说道:“when i think of you, my heart will go there.”当我想着你的时候,心就会去那里。
老人的手背上满是皱纹,血管上好像就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脆弱而顽强的覆盖在流动的生命之上。
还未走进,林兮就注意到地面上投射下来的阴影,她擡头,看到沈澈就在他们一步之远的地方。
林兮站起身,朝沈澈走去,临走之前扭过头,跟老人道别,“goodbye, thank you for breakfast. i really enjoyed it.” 再见,谢谢你的早饭,我很喜欢它。
老人仍旧是那张带着笑的脸。
沈默却慈祥。
沈澈走过去,把窗户打开,浮沈在光束里跳跃。
他侧头,旁边的屋子总在夜晚投过来烛火的亮。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少的可怜,不知道她在哪里念书,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不知道她此时此刻正处在这个星球的哪个角落……
林兮的确跟她说的一样,只是和他吃了一顿早饭,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聊,他们连道别都没有……
——
林兮从机场出来,到转盘取行李,打开手机,搜索位置,联系uber,一气呵成。
“go a bit further to the west, there are more traffic lights on the east side. which one do you want to take?” 走西边路远一点,东边的路红绿灯比较多,你想走哪条?
她刚上了车,司机就问她想怎么走。
林兮扯出安全带,抽出视线,说:“just follow the google map.”背过手把刚刚拎行李的时候散开的头发重新绑回去,“thank you.”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悉尼的冬天,有点冷,更何况她才刚从北半球的热带落地。
她拿出手机,跟顾晚乔发了一张坐到车上的照片。
然后又覆制消息转发给了杨云华,这个时间国内已经半夜,但是保不齐她这个工作狂睡没睡。
旅途疲惫,她也没跟顾晚乔怎么聊,只说到家就挂了电话。
回到家,时间已过黄昏。
林兮把行李全都拖进了悉尼的住处。
房子是租的,从她大学一直住到现在,最开始是和别人一起,后来人来来往往好几批,到最后她索性整租了下来,所有从硕士二年级到现在,她近乎等同于独居。
林兮倒头整个人摊在床上,刚刚通话的时候她最后问顾晚乔在那儿怎么样。
她只顾跟自己贫嘴,洋洋洒洒说了很多:
“你终于走了,我可以独享这张大床了。”
“别说,你那辆车看起来弱不禁风,开起来顽强的跟小强一样。”
“今天早上去市区超市的时候,我看到货架上有旺仔,直接买了一打。”
……
直到最后林兮听的快没耐心了,她才不紧不慢的说:“沈医生还在拼命工作,看起来像是暂时还没从你的艳遇里走出来,放心吧。”
“……”她最后无语的挂了电话,连顾晚乔和王群这两天都干了什么也一点儿不想再听。
也不知道沈澈到底准不准备离开,算算时间,差不多再过两天他们医疗队就要离开了——
林兮一个转身,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愿出来,手机贴在面颊上。
屏幕上是天气的城市管理。
基特加省,34c,间歇性多云,体感温度34c。
她的手指悬空在删除的位置。
林兮切换界面,同样的,还有一条10个小时前就抵达的消息。
“到了吗?”
林兮手掌杵着脑袋,收到的时候,大概她刚从多哈转机,正在卡塔尔航空上飞往悉尼。
简短的几个字,没什么修饰,但她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来他关怀的语气。
她在聊天框轻敲了几下,回【到了】
他貌似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林兮轻挑下眉,发完就直接锁屏,把手机扔到了床边。
但她第一次发现,这次,自己没什么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