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终
黑......
好黑......
死寂的林中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风声盘旋呜咽,像极了恶鬼哭号咆哮,那道脚步越发急促,仿佛慢一步暗处就会有无数狰狞恶鬼向他伸出尖锐可怖的爪牙。
眼看着前方的人影快要消失不见,薛阑慌乱无措的想,不,等等我,别把我自己丢在这......
直到女人的身影彻底没入黑暗,他眼底才浮现一丝绝望。
“你本来就是捡来的,要不是当初别人求着我养,你早就饿死了。”女人粗糙的声音略带埋怨, “这么多年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吧,你既然占了我儿子的位置,那我是绝对不能再养了。”
她心狠的扯走了被小孩攥紧的衣角,一句话也不说便直接跑掉。
直到薛阑重重摔在地上,泪水才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他?
怎么能说不养就不养呢?
清凌凌的月光下,他眼底的流淌的悲伤清晰可见。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袭来,也是同样朦胧皎洁的月色,他与一身灰衣僧袍的老者并排坐在台阶上,四下无声,而天幕繁星点点,一切安静又美好。
“师傅。”薛阑握紧了衣角,轻声道,“你不嫌我是累赘吗?”
忽如其来的问题让怀度不由得一楞,他扭头看向身侧的少年,对方面色苍白宛如白纸,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倒。
薛阑面上平静,眼底却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短短几秒的停顿都足以让他胆战心惊,终于他听见老人否认。
“不。”
月下,怀度松弛苍老的脸上竟带着异常坚毅的神色,他的声音平和至极:“我不会不管你的。”
“也不会丢下你。”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还等着你给我养老呢。”
薛阑眼神动容,他微微一笑,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挤出一个狡黠认真的笑:“师傅,也会一直陪着我吗?”
四下静谧,唯有竹叶摇晃,发出沙沙响声。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听得那一声沙哑且坚定的“会。”
薛阑脸上的笑意逐渐散去,他狐疑的转过身望去,身边竟是空无一人!
下一秒,他又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虚弱清瘦的老人。
那老人眼珠浑浊,他费力的擡起皱巴巴的手:“我走后,你自己就是一个人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阿霁,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师傅对不起你........”
薛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掌,就在那手指即将碰到他的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顿时化作白色光点消散而去。
薛阑仿佛听到周围有十分激烈的打斗声,猛兽嗓子里发出的低啸犹在耳边,半梦半醒间,他似乎看到一个瘦小灵活的人影正在与一个似虎似狮的怪物对峙僵持。
意识逐渐回笼,他再次感受到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就像是淬了剧毒的蛇虫正啃噬他的五脏六腑,毒性如蛛网般缓缓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朵新鲜美丽的花正慢慢走向衰竭枯败,以及死亡。
薛阑疼的几乎失去知觉,以至于他的反应也迟钝起来,一时没分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耳边怪物的嘶吼声越来越大,薛阑竭力睁开眼睛,恰好对上岑月瞥过来的眼神,他能感到她躲的越发费力,甚至还有一丝想要逃离的蠢蠢欲动。
许是方才梦里的自己太过凄惨,又或是身体如虫蚁咬噬般痛苦不堪,这一瞬他心中竟涌上一丝苦楚。
走吧,都走吧。薛阑再次合上眼睛,冷冷的想,馀氏曾经毫不留情的丢弃他,师傅也无法永远陪在他身边,他早就习惯了被丢弃。
至于岑月,多一个也无妨,这个人花言巧语,三心二意,充其量比陌生人好不到哪去。
另一边,岑月此时已满头大汗,到了精疲力竭之时,她心道,如果薛阑再不醒,她真的要逃之夭夭,把他留下当梦兽的开胃菜了。
这么想着,岑月忍不住朝薛阑的方向看去。
树下的人黑眸平静,冷冷瞥了她一眼,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岑月:??!
梦兽发出低低的嘶吼,幽绿的眼瞳中闪着饥饿的寒光,它后足蓄力,腾空而起,扑向岑月的方向。
此刻岑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尼玛,她没看错的话,姓薛的刚刚那是醒了吧。
眼看梦兽就要扑来,电光火石间,岑月摸到了身上竟还有一张火符,她当即念咒扔了出去,符纸在半空中化为冲天烈焰,将梦兽直接烧的滚落在地,惨叫连连,嘶吼着奔跑逃离。
岑月猛然松了一口气。
薛阑浑身上下几乎被汗水浸透,直到体内肆虐的痛意如退潮般逐渐平静下来,他虚弱的几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察觉出有人在靠近他。
岑月看着他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乌发散在身侧,颇有几分病美人的柔弱姿态。
这家夥到底醒没醒?
“睡美人?”
薛阑听到头顶竟传来一声清脆熟悉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到是岑月。
薛阑:“你怎么还在这?”
岑月一听不乐意了:“薛公子,你该不会以为我会丢下你跑吧。”
虽然我确实有这个念头。
“要不是我,你现在就被梦兽吃了。”岑月邀功似的说道,“可惜你只顾着当你的睡美人,没看到我方才为了保护你是多么英勇。”
薛阑这才正眼瞧她,看岑月发簪歪斜,衣裳也有些脏乱。
他眼底划过一丝讶然,她竟然真的没走。
两个人回来时,江映柳三人已经等了大半天了。
谢重川:“你们再不回来,映柳真的要去找你们了。”
狐玉眼尖的发现岑月的异样:“你怎么搞这么狼狈?头发上沾着根草,衣服也这么脏......”
他戛然而止,溜圆的眼珠一转,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再一看,薛阑疲惫的倚在一旁,明显是累坏了一样。
啧啧。狐玉笑而不语。
薛阑却毫无察觉,他拿起一旁的水壶喝了几口,这才感觉好受了不少。
方才经历了这么一遭,岑月觉得薛阑小时候的惨状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如此可怜,她怎么还下得去手。
想到这,岑月向薛阑默默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看到薛阑拿起那个熟悉的水壶,一连喝了好几口,她才猛然想起了什么。
“啊————”岑月下意识叫出声。
不能喝!有毒!
刹那间,众人齐刷刷向她看来,就连薛阑也放下水壶,一脸莫名其妙。
江映柳见她面色难看,道:“怎么了?”
岑月顿时如芒在背,她指了指薛阑,舌尖打转最终吐出一句:“薛公子,你的手在流血。”
狐玉见状笑而不语,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薛阑置若罔闻的扫了眼流血的手,满不在乎道:“不要紧。”
岑月急了,怎么不要紧,你都要死了!
马车上,两人并肩而坐,岑月拉过薛阑的手,上好药后小心翼翼的缠着绷带。
她神情专注,脸上不时流露出或悲痛或怜爱等覆杂而又心酸的表情,薛阑微微愕然,眼底闪过一丝不自在,他刚想伸回手,却被岑月一把抓住。
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再等等,马上就好。”
岑月心想,薛阑好歹救过自己的命,现在他要死了,她怎么也得把人家的遗容遗表整理好吧。
狐玉看她眼底的心疼马上要溢出来似的,啧啧道:“瞧把薛公子搞的,流了这么多血,人都虚弱了不少?”
岑月压根没听出他话中打趣玩闹的意味,闻言一瞧,发现薛阑的脸的确苍白了不少,莫不是毒药开始发作了?
她语气一紧,琥珀眼眸中写满了担忧:“薛公子,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薛阑被她灼热过分关心的眼神烧的耳朵微红,他别过脸颊:“没有。”
“那有没有头晕?胸闷?”岑月继续追问,“你之前不是还体虚来着?”
一瞬间,车内几人尤其是狐玉的表情无比精彩,谢重川和狐玉不约而同朝薛阑瞥去一眼,饶是正经高冷如江映柳也没忍住投去打量的一眼。
薛阑脸上阴云密布,声音透着丝丝寒意:“信不信,你再造我的谣......”
岑月急忙老老实实闭上嘴,她一时着急竟忘了,薛阑好歹是个走哪都备受大妈婆婆关怀怜爱,要抢着说亲的俊俏少年,自然是非常要面子的。
马车停到江谢二人早就订好的客栈门口,岑月第一个跳下车,殷勤的跟在薛阑身边,势必要照顾好他最后一程,让他今晚安心上路。
“薛公子,要不要我帮你拿这剑?看上去很沈的样子?”
“你脸色这么差,不如去休息吧!一会我帮你把饭送到楼上!”
薛阑轻飘飘扫了她一眼,岑月心虚道:“我是看你手受伤了,不方便。”
狐玉插嘴:“正好我手疼,要不你帮我拿?”
岑月给了他一个滚蛋的眼神,狐玉冷笑连连,从西陵时他就有所怀疑,看看岑月偏心都便偏到姥姥家了,这两人绝对有鬼。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岑月那个时候是不是还跑极乐坊向如烟姑娘请教什么来着?如烟似乎还往她手里塞了本书,叫什么来着?
一百零八种姿势大全?
他狐疑的眯起碧绿眼眸,确信自己差不多已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看这两人的模样,嗯,明显是闹别扭了。
那边岑月已经和薛阑上楼,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薛阑果真没下楼,还是岑月主动请缨屁颠颠送上去的。
晚上,岑月躺在床上,心道,现在应该毒发了吧,等第二日一早薛阑断气,她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明明这是一件值得高兴,她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悦,反而惴惴不安,在良心和愧疚的考量下思绪烦乱到极点,到下半夜,岑月仍旧毫无睡意,她面无表情的穿上衣服下床。
走廊上静悄悄的,薛阑的房间更是安静的诡异,她将耳朵贴在薛阑的房门上,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岑月心一沈,该不会已经断气了吧?
她把眼睛贴在门缝上,面前却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正当岑月犹豫要不要推开一条缝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你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