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抹了鹤顶红
盛夏日暮,暑气未消。溪流斗折蛇行向远方蜿蜒,汇入湖泊。
一黑一白两匹马停在湖畔饮水,水天相接处,红日垂垂下坠,宛如熟柿溢汁,橘红流丹。
少女弯腰捧起一汪湖水清洗泥渍,水汗相融沁在脸颊上,粉肌生白露,珠玉坠眉头。
“泱泱。”齐琚朗声呼唤,她闻声望来。
明眸清颜撞入视野,卸掉脂粉的脸庞染上天然胭脂,煞是好看。齐琚痴痴瞧了许久,忘记言语。
“我脸上还有泥点?”她狐疑摸了摸。
霎时,湖面波澜四起,临岸水浪冲天,秦意猝不及防被湖水泼了一脸。
她老气横秋奚落:“齐将军,你三岁么?幼稚。”
但她同样幼稚,二话不说反击。两人绕湖戏水打闹,最后衣服头发都湿透了。
及至霞光隐没,她发觉有点冷,便支使齐琚去拿斗篷。
“原地等着,不许乱跑。”
秦意不耐烦应和:“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你还恋爱脑的。不过百米之遥,还能被野兽叼走不成?”
听不懂恋爱脑一词,齐琚直觉不是好话。但他此时心情畅快,便懒得跟她斤斤计较。他将披在胸前的长发随手束起,再将脸侧湿漉漉的碎发撩开,散漫悠闲离开。
秦意托腮坐在草地上,后背冷不丁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砸到。她板起脸回头骂道:“你没完没了是……”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拿花砸她的并不是齐琚,而是眼覆白绫的沈琮。
凌霄花落在青青草地,万绿丛中一点红,颇为惹眼。
她准备起身行礼,手刚撑到地面便打消这个念头,反正他看不见。
“如今可不是踏青时节,楚王殿下竟有雅兴到此游玩。”他们只见过一次,秦意的语气却像跟老朋友见面一般随意。大抵是因为沈琮长相过于白净斯文,终日笑眯眯的,很难让人产生敬畏感。
沈琮小步慢行靠近,实时留意她的动静判断位置,准确停在她身旁站定,用同样随意的言语道:“此地正好有一处别庄,二皇兄来此练习骑射,本王随他一起过来。远远听到你和齐将军的声音,怎不见齐将军?”
她捡起凌霄花把玩,随手指向不远处。意识到他看不见,言简意赅告知他齐琚去牵马。
深色斗篷从天而降罩在她头顶,齐琚阔步走近挡在她和沈琮之间,弯下腰排掉她手里的红花。他勾起胳膊把她拽起来,系好斗篷顺势帮她戴上帽子。
深色斗篷是齐琚的,帽子挡住半张脸,下摆拖地。
臭男人的占有欲,她一点都无法理解。沈琮他是个瞎子,何苦用巨型麻袋裹住她!
“本王只是同夫人说两句话,齐将军不必如此紧张。”沈琮微微一笑。
齐琚话中有话:“王爷眼神不好应减少外出走动,以免踩进坑里摔了腿,往后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打蛇打七寸,沈琮听完这话脸拉得老长。能说会道的楚王,在涉及眼睛的事情上,从未占过上风。
绝大多数人碍于他的皇子身份,竭力避免提起缺陷。唯独齐琚这种恃宠而骄,且对沈琮抱有莫名敌意之人,从不屑与他虚与委蛇。
秦意揪住齐琚长发轻轻扯一下,瞪他一眼示意嘴下留德。不曾受过社会毒打的天之骄子,贯来喜欢逞一时意气。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又不是血海深仇,何必不依不饶戳人痛处。
见她维护沈琮,犟驴阴阳怪气更加来劲。秦意恶狠狠踹他一脚,怒问:“你嘴上抹鹤顶红了?”
刹那间,鸟兽虫鱼失声,温度降至冰点。齐琚错愕盯着秦意,有气无处撒。
她鬼迷心窍看上前世害她性命的仇人,他忍了。如今竟为了仇人对他动手动脚发脾气,他若再不设法斩断联系,只怕又要重蹈覆辙。
他握紧拳头,闭眼压抑泛滥成灾的杀意。他必须尽早除掉沈琮,永绝后患。
“你二人蒙受皇恩,共同负责秋狝事宜,万不该为点小事生出嫌隙。”太子沈珩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和稀泥,“老五,齐将军,你们就当给孤个面子,握手言和可成?”
秦意用力点头,对齐琚投以热切目光。
齐琚拒不配合,冷哼道:“事关夫人无小事,王爷可敢跟我比试一场?生死不论。”
“有何不敢,请齐将军赐教。”沈琮勾唇一笑,没带怕的。
一个两个的心比天高,随意答应赌命局,可只是发生点口角而已,至于么?秦意扶额长叹,珍爱生命,远离亡命之徒。
劝不动两头牛,秦意无可奈何随太子站到一旁观战。
和瞎子比射箭,齐琚够不要脸的。
沈琮正对齐琚调试弓箭,她后知后觉“生死不论”一词含义,指的是齐琚不怕沈琮辨不清东西南北误伤。
弓如满月,箭在弦上,齐琚先发制人瞄准靶子。
秦意叼着狗尾巴草,只漫不经心看一眼。
身姿挺拔,目如鹰隼,衣袍沾水紧贴皮肤,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晶莹水珠缀在喉结上,颈上青筋贲张。
她眨眨眼,脑海中只有一个词——性感,终于有一丝丝领略到少年将军的张力。
然而,沈琮那种阴柔王爷实在妖孽,她的目光不自觉就被吸引过去。
齐琚瞄准靶心,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改变目标,箭矢直指沈琮咽喉。
箭对当朝皇子,秦意脱口而出喊:“齐琚,你疯了!把弓箭放下!!”
反观沈珩,双手环抱胸前,袖手旁观,嘴角微不可察上扬。
皇帝把秋狝之事交由齐琚和沈琮,而他只捞到与礼部核验随行名单的闲活,心中早已忿忿不平,巴不得他们二人两败俱伤。
“阿意别紧张,齐将军心中有数。”沈珩拖住往前猛冲的秦意,期待齐琚放箭。
秦意拳打脚踢挣脱禁锢跑向齐琚,齐琚迅即旋身松手,箭羽顺风飞驰,正中靶心。
他摔弓上马,冷冷瞥一眼秦意,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一刻前离开百米都要千叮咛万嘱咐的,而今弃她而去,显然气得不轻。醋坛子打翻怎么修理?秦意汗流浃背,深知此次惹下大祸。
她艰难踩住马镫上马,握紧缰绳,拍拍马头哀求它谨慎行驶。方才摔的一身泥刚洗干净,她可不想再次栽进坑里。
平原广袤无垠,一马逆风飞驰在前,一马狂奔尾随其后。与后者相配的尖叫声,萦绕整片草场。
马背上的女子像个不倒翁一样,往左歪,往右斜,摇摇欲坠。
她终于被发狂的马甩出去,万念俱灰嚎道:“将军救我啊——”
当矫健的臂膀环上腰时,为时已晚。
草面轧出一处低洼,齐琚充当肉垫护住她,赌气问:“可曾磕到脑子?”
秦意翻个面朝向晦暗天空,拍拍剧烈跳动的心脏,继而装模做样摸摸头顶,闷声答:“好像磕到了,后脑勺好疼,将军你快帮我看看。”
风吹草低,两人前后盘坐,齐琚轻轻拂开湿润的头发仔细检查。无疑,他又被骗了。
他拔掉一根黑发绕在手指上,傲娇转向背对她,垂首磋磨指尖青丝,暗戳戳生闷气。
秦意龇牙咧嘴搓搓后脑,膝行挪至他身边,使出十八般秘技哄人。
怎奈齐琚比她之前遇到的领导都要难搞,她嘴皮子快磨破了,齐琚始终不搭理她。
“你再不理我,我就走咯。”秦意挥袖打在他身上,“全凭自己臆想瞎吃醋,一生气就不理人,谁惯你的臭毛病。他是皇帝亲儿子,那一箭放出去你还有命活?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你能不能长点脑子?皇帝再器重你,也不可能放纵你杀他的崽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说完便撑地起身,齐琚揪住她衣袖轻轻一扯,她重心不稳跌坐回去。
“演戏呢,刚有人盯梢。”齐琚附耳道,“没吃醋,也没生气。退一万步讲,我再生气也不会真不管你,飞云卫都在暗处护着。”
秦意后脊一凉,如临大敌问:“谁要杀你?”
“不是杀我,是试探。”
试探他是否如表面那样是个莽撞武夫,能否收入麾下效命。至于是太子还是楚王,他拿不定主意。
富贵险中求,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秦意有些沮丧,嫁给有兵有权的武将,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不仅储位之争要站队,还要遭受皇帝猜忌,指不定哪天就被满门抄斩。
可她生于将门,回家也不是好去处。庶母一心置她于死地,她那太尉爹是个粗枝大叶的莽汉,对斋院之争一无所知。
起码跟着齐琚吃香喝辣有钱花,偶尔还能逗嘴解解闷。
“将军,无论前方是鲜花还是荆棘,我都跟你走。”秦意郑重其事,卯足了劲点头。
“很喜欢花?”齐琚问的毫无厘头。
不喜欢鲜花难道喜欢荆棘么?如果可以,谁不想一生顺遂无虞,谁又乐意经历起起落落落落落?
等不到答覆,齐琚又道:“喜欢那朵红花的话,我去给你捡回来?”
秦意翻个白眼,无语至极。没吃醋,没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