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窝里横
黑白两色棋子各占半壁江山,斑驳双手各执一色,凤目紧盯棋局盘算。
座下跪有两人,俱俯首低眉,等待皇帝发话。
他们所奏之事,关乎齐琚。
昨日齐琚递了折子,言明要带家眷出征。这也不知从何处走漏风声,才过半日,太子和楚王便不约而同到泰和殿来劝阻。
胜负难分,皇帝心力交瘁,手覆棋盘上打乱棋局,道:“老二,陪朕下一局。”
沈珩自谦:“儿臣学艺不精,恐扰父皇雅兴。”
这几个年轻人,明明个个都精于算计,却总要装出一副淡泊愚笨的姿态。每逢对局,必要想法设法求输,且输得极其刻意,瞎眼的都知道他在放水。
除了齐琚。那心比天高的小子,从不隐藏实力,总会全力以赴。就是太狂,以至于每次都棋差半子。
棋子一颗一颗落回篓子,皇帝饮一口茶,示意他们继续说。
沈珩和沈琮互相推让,都不乐意正面得罪。
“这时候倒是兄友弟恭了。”皇帝哼声笑,语气中藏有几不可察的轻蔑。
“承蒙皇兄相让,臣弟却之不恭。”沈琮朝沈珩颔首后,面向皇帝,“齐小将军手握重兵,又有大将军丶太尉充当后盾,不得不防。”
沈珩附和:“儿臣附议。自古大将领兵出征,从未有过携带家眷的先例。说直白些,家眷是牵制领兵在外的,若开此先例,后世怀有歹心者争相效仿,国之危矣。”
“你们考虑倒是周全。”皇帝意味不明笑,“大将军丶太尉尚在虞都之中,有他们当人质还不够?带一个女人出征而已,竟让你们如此慌张。”
高官厚禄,兵权势力,能给的都给那小子了,也没见他对江山显露多少兴趣。秦意和明德在他心中的位置,比江山重要。
无论沈珩沈琮如何针砭时弊,皇帝始终没给准话,那他们所提大概没戏。
“五弟,自打齐琚回京任职,你的地位江河日下啊。”沈珩笑吟吟打趣。
沈琮反唇相讥:“好过皇兄处境。前有德才兼备的大皇兄受父皇青睐,后有骁勇善战的外姓人受父皇赏识。”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珩拂袖下阶,忽回头善意提醒:“台高阶多,五弟眼神不好,走慢些。”
晚春落花飞,柳条如丝随风飞。虞都城外,满朝文武肃立为大军践行。
青丝高高挽起,风一吹,鬓边碎发拂过侧脸,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秦意和程希身穿软甲,站在齐琚两侧。
鼓鸣,钟乐响,旌旗招展。礼官手捧红布托盘,上置三只青铜酒樽,停在帝王侧。
皇帝挽袖拿起酒杯高举,敬皇天后土。他慷慨陈词,末了往地上一泼,众将士摇旗呐喊。
第二杯酒,敬视死如归的将士。他声情并茂鼓舞士气,千军万马高呼:“驱蛮夷,收山河!”
第三杯酒,敬主帅。齐琚俯身接过,双手捧杯举过头顶拜谢,一饮而尽。
他不甚恭敬笑道:“陛下放心,臣此去定踏碎乌图,届时还望陛下,莫再八百里加急传旨收兵。”
“你这竖子!”皇帝脸色铁青,“待你凯旋,务必给朕一个满意的答覆。”
齐琚扬起头,散漫道:“答覆会有,您满意不满意就未可知了。”
旁人听得云里雾里,他们二人好像在打哑迷。
“虞”字大旗迎风飘扬,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激扬乐声中逐渐远离都城。
城楼高处,薛颜独立眺望。马蹄踏尘沙,渐渐看不清明。这一世,许多事情有所改变,只盼他命中那一劫,得以安然度过。
接连两日赶路,程希苦不堪言。秦意虽没喊苦喊累,但终日恹恹,不大理人。
行至一处山林,就地驻扎修整。林中野果颇丰,齐琚带上秦意进果林,程希眼尖发现跟来。
“泱泱,吃李子。”齐琚连叶带枝折下,抛进她怀中。
秦意接住,转手递给程希。程希张大嘴巴,突然问:“这李树有没有主人啊……齐将军,要不你先派人去查查?”
她向来不是预言家,便是乌鸦嘴。程希话音未落,李树的小主人就拿着木棍,迈着脏污小腿冲来。
那小孩衣着褴褛,衣裳破破烂烂看不清原貌。他脸上黑乎乎一片,像抹了煤炭灰,又像糊了黑泥巴。
裸露在外的胳膊大腿,污渍遍布,十分邋遢。他一棍子拍在程希手上,李子不翼而飞。
再看时,他努嘴吐出一个核儿。
“你给我下来!”小孩举起木棍指向齐琚,“穿得人模狗样,干的净是偷狗摸鸡的事,狗官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
齐琚摆出一副玩世不恭姿态,懒洋洋倚在树干上吹起口哨。他居高临下:“你说这李树是你的,你有证据吗?”
“我自出生就在这棵树下,这棵树当然是我的。”小孩投出一颗石子,不偏不倚砸在齐琚腿上,“你快下来。”
树林离驻扎地不过几里,将士被林中动静吸引,纷纷伸长脖子张望。
一军主帅,被半大孩童拿石子砸得上跳下蹿,场面甚是滑稽。
士兵都在憋笑,终于有一人忍无可忍笑出声,紧接着哄堂大笑。
有些笑话本不好笑,但笑的人多了,其他人就会忍不住跟着笑。秦意见程希笑得直不起腰,微微翘起嘴角。
他们正笑着,小孩却哭了。他一屁股坐下,甩手蹬腿号啕大哭,口齿不清嚷嚷狗官欺负人。
“齐琚,你快下来。”秦意催促。
齐琚噌一下从树顶跳下,稳稳当当落在秦意身边听候指示。
秦意冷不丁说:“你怎么欺负小孩啊……”
“夫人我错了,我这就给他赔罪。”听秦意语气稍稍轻快一点,齐琚嬉皮笑脸朝小孩走去。
他揪住小孩的衣领提起,打满补丁的泛白衣物,压根经不起齐琚简单粗暴蹂躏。
刺啦——连接线断裂,刚被提高一寸距离的小孩,摔回地上,哭声惊走满山飞鸟。
“差不多得了啊你。”程希简直没眼看,“烽火戏诸侯也不是这样玩的,多可怜的小孩,你还没脸没皮欺负他。”
齐琚委屈望向秦意:“夫人我冤枉,我没料到他的衣物如此……不堪一提。”
秦意看着小孩迈开步子,一步一顿,踌躇不前。她小心翼翼触摸,刚碰到头发丝便下意识收回手。
“姐姐,她欺负我!”小孩扑到她身上哭诉。秦意心惊发怵,一动不敢动。
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角,秦意心一软,轻轻拍小孩的背安慰。
小孩名唤李子,是个孤儿,靠采摘野果和城门乞讨活到六岁。程希看秦意心生怜悯,提议带上李子一起走。
齐琚第一个不同意。他们是去打仗,不是去郊游,他既要顾秦意还要善心大发顾一顾程希,哪里还能再捎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破孩。
“反对无效,泱泱带他去营地了。”程希耸肩,得意洋洋跟上秦意。
“娄元,给他一杯水,拿点吃食。”秦意交代完,拎起包袱拉程希离开。
齐琚正想跟上,明景却道沃原有消息传回。
“将军,沃原城破,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折了两个,剩两个负伤归来。”明景呈上密函,“这是他们带回来的消息。”
去掉云纹封,齐琚抽出白羽往水里蘸一下,对着阳光眯眼看。
他看完面不改色,想来没得到有用信息。
其实不是没有用,只是不符合他的期待值。他已确认,十年前,东宫确有叫月季的宫女,可她是一名浣衣女,几乎不可能见到明德,更别说……而且,明德被害后,月季死了。
东宫旧侍亲眼看到月季投湖,打捞上来时一息尚存,等太医赶来时已经咽气了。按理说,有太医在场,假死根本瞒不住。
况且,她一名浣衣女,除非有人帮助,否则假死遁逃概率微乎其微。可当时的情况,皇帝受袁家丶徐家掣肘,自顾无暇,遑论庇佑东宫。
暗探传回的信息里,只证实木槿非沃原县令亲生女,且谎报年龄。关于月季的来历,只字未提。
看来,只能等他收覆沃原后,亲自去查了。
灌木丛里出来两个人,程希手里拿着衣裳,看尺寸像小孩穿的。
“看什么看,没见过童装啊?”程希装腔作势,挥着衣裳从他身边经过。
秦意解释:“程希心灵手巧,拿自己的衣裳改了尺寸,替你补偿李子。”
齐琚点头,问:“你真想留下那小孩?”
留下那小孩,或许有助于治愈她的心伤。他只怕小孩没饿死在此处,先在战场出了事故。
付出时间和感情,却对生离死别无能为力,于她而言又是重创。
“我不想。”秦意否认,“你的考虑对他最有利,也对我最有利。等他吃完这顿饭,给他留点碎银,送他离开吧。”
齐琚揽过她,低头在她颈窝蹭蹭,柔声道:“你喜欢孩子,待班师回朝,我们一起生……”
“我不喜欢。我只喜欢别人家的小孩。”秦意语气冷漠,似是对这个话题十分反感。
小孩是典型的窝里横,对别人乖巧讲礼貌,对自家人蛮横耍脾气。
“别生气,我就随口一说。”齐琚抱起她举高,“我有你这一个小孩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