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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光冲天,分不清是初升旭日,还是烽火狼烟。城楼高塔愁思妇,望眼欲穿待归人。
十丈风沙后,是刀折矢尽,还是仗马高歌,不得而知。
所见,仅腾腾云雾;所闻,唯呼呼风声尔。
程希迎着太阳伸懒腰:“你放心好了,他那鬼见愁能出什么事。”
“我不是担心他出事。”秦意愁眉苦脸,“凡战,必有伤亡。平成物资匮乏,米粮还能撑一段时日,药物却所剩无几了。”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乌图以为齐琚初来乍到会先按兵不动休整,不料他当夜就兵分两路攻城。
次日午后,正值人困马乏时,齐琚亲率一支队伍虚晃一枪,雷声大雨点小,假装铩羽而归。肉体凡胎都需要休息,夜以继日攻城,乌图许是料定第二夜虞军不会来犯,怎知齐琚不知疲倦,又带兵发起猛攻。
第三日,齐琚亲临沃原城下叫阵,嗓子喊哑了都没人出来应战。及至日落,齐琚撤兵回城,乌图吸取失败教训,加强守卫严加防备,结果齐琚回来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四日辰时。
沈寂两日耗掉乌图军的戒备心,齐琚又故技重施。
昨夜他睡到寅时突然爬起来,带一队人大张旗鼓往西北方向去,恨不能拿个大喇叭昭告天下,他要攻打沃原西门。结果杨副将率领主力军强攻沃原南门。
战况如何,尚未可知。
他出奇制胜,虽将伤亡人数降至最低,但止血丶止痛之类的药物像流水一样耗掉,加之后方补给不足,处境不容乐观。
忽地动山摇,杂音如雷贯耳。沙落尘散,云雾中探出一双马前蹄,紧接着千军万马踏沙而来。旌旗招展,步景扬蹄疾驰,暖黄晨曦照耀玄甲,为其镀上一层浅淡金光。
将士欢呼雀跃,应是大胜无疑。
程希松一口气,拍拍嘴巴打哈欠,准备去睡回笼觉。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血腥味,秦意突然头晕,后脑勺生疼。不一会儿,双腿开始抽筋,她便靠在城墙上揉捏太阳穴。胃里忽一阵翻涌,俶尔一股气排山倒海袭来吗,她站不住脚滑跪,一手撑着地面呕吐。
眼前模糊,耳边蜂鸣,她听到程希在喊她,那声音貌似无比悠远,可程希的手明明贴在她后背。
哒,哒,哒……模糊视野中出现一双鞋,鞋面血迹未干。她胸闷气短闭上眼,又吐出一汪酸水。
齐琚捧起她的脸,双手颤抖不止。他惊慌问:“泱泱,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哪里都难受,好像快死了。她捂住胸口拼命吸气,可窒息感未有半点消退。
一抹暗红色掠过眼前,她猛推开齐琚,吐出胆汁。
“怎么回事!”他擡头叱问。
程希急得直跺脚:“我不知道啊,她一直好好的,看到你们回来莫名其妙就这样了。你别瞪我,瞪我有什么用啊,抱她去找军医啊!”
“泱泱!”
只耽搁片刻,秦意便晕过去了。齐琚忧心如捣抱起她,三步并两步跑下城楼,就近找一处废弃的木棚喊军医过来诊治。
军医把脉老半天,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
奇了怪了,脉象浮而细软,是为濡脉。换言之,纯粹身体虚弱,没任何毛病。
“齐琚,齐琚……”秦意浑身抽搐,头小幅度疾转,手悬空乱抓,症状和梦魇时大同小异。
“泱泱,我在。”
齐琚把她的手纳入掌中,十指相扣贴在脸侧,心疼不已。
“明景,飞书回京,不惜一切代价,杀掉沈琮。”
他不该瞻前顾后妇人之仁,早杀掉沈琮,她便不会亲眼目睹木槿死亡,更不会招来药石无医的心病。
明景理智规劝:“将军三思,他毕竟是楚王,圣上要保他,我们即便成功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自从走上这条路,我就没想过……”
“疯子。你不想活别带上我和泱泱。”程希无语翻白眼,“杀掉他除了多死一群人有什么用?泱泱能好起来吗?这点都拎不清,你真是……蠢驴。”
娄元不合时宜闯过来:“将军,沃原……”
他讪讪闭嘴,用眼神向明景询问情况。
攻下沃原本是好事,眼下这情况,想高兴都高兴不起来了。
翻涌的乌云下,幽深的雨幕里,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洪水猛兽相互撕咬,惨叫哀嚎响彻云霄。
尸体堆砌城墙,血水浇灌草木,血流千里。
谁也不知道,在这场大雨里,哪位将军倒在血泊中,哪位征夫死于铁蹄。
尸山血海中,孤影逡巡翻找,寸草不生的土地上,断肢残臂遍布。她走一步,踢到一条腿,再走一步,又踩到一只手。
脚下并非人间,而是熔炉炼狱,连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
“齐琚,你在哪?”
“齐沧沧?”
奄奄一息的将军,手撑长剑跪伏在地,四指紧扣剑柄。他似乎听到她在呼唤,在哭,她怎么一点都不听话,偷跑到如此危险的地方来。
喉侧扎着一支箭,他发不出声音,颤颤巍巍地试图站起来。
可他腿上千疮百孔,血汨汨涌流,使不上一点劲儿。
眼皮黏在一起,异常沈重,他好像也没法睁开眼。
好不容易掀开一条缝,他看见雨帘之后的白点,冰冷雨水浇在心头。他放开破空倒地,沿反方向缓慢爬行。
她为何要来……只要她没看到他遍体鳞伤的模样,那自己在她心里永远都是英雄。
她不该来……
玉佩,玉佩呢?他回头,玉佩映入眼帘。
一只血淋淋的手捡起雪白的玉,红里透白。他擡眸,目光慢慢上移,从飘飞裙摆,到红绛绶带,再到温香秀颈。
他还想再往上一点,看看她的脸。但眼皮已不堪重负垂下,刀刃贯穿雪肌,白里透红。
“泱泱!”齐琚惊醒,发现手里温度尚存,长长吐出一口气。
连日作战,又守了半日,他困倦难捱,竟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捏捏她的手指,叹气:“睡一天了,你怎么还不醒啊……”
敲门声响,李子端着清粥小菜进屋,随后靠近床边,给齐琚递了一块湿布。
“你擦擦脸吧,姐姐她可能怕血。”李子捏住鼻子,“你身上血腥味很重,最好去洗一洗,换身衣服。”
秦意突然睁眼大喊他的名字,齐琚立即回应:“我在,别怕。”
被她死死环住脖颈那一刹,齐琚受宠若惊。他擡起手,慎之又慎抚拍后背。
“我差点以为你死了……”秦意泣不成声,“程希呢?她怎么样,我要见她。”
“她好着呢别担心,去喊程希过来。”齐琚使唤李子。
馀悸犹存时闻到血腥味,她又开始干呕。齐琚忙松开她站远,开窗通风。
他思虑再三开口:“我派人送你回虞都可好?”
“你留在这受苦受累,身体吃不消,我也腾不出多少时间照顾你。”齐琚愧疚自责,“沃原比平成情况更糟糕,饥民遍地,哀鸿遍野,越往北越艰难。”
“泱泱,你回家等我。”
“那我只怕等不到你回家。”秦意揪住被角。
他仅用五六日攻下沃原,不负众望。他身为一军主帅,冲锋陷阵总在最前方,现在是没受致命伤,可伤亡者一个接一个擡回来,谁能预料下一个擡回来的是谁?
朝中波谲云诡,明枪暗箭无数。粮草延误,药物紧缺,前有狼后有虎,这场仗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好打。
“怎会?你夫君战无不胜,你要对他有信心。”齐琚歪头笑,“何况你在等我,我怎舍得让你变成小寡妇。”
藏在玩笑里的真相最为沈重。秦意固执己见:“我有手有脚不用你照顾,你只管策马向前,我在后方……”
她能在后方貌似什么都做不了。
“至少我在身后,你承担不起输的后果。”
话说得理直气壮,或许她没什么用,可她本身就是齐琚的重中之重。
齐琚不甚正经笑了笑:“泱泱几时开始这般紧张我?很想抱你,但我身上的血腥味,你闻不得。”
“我会克服的。”她信誓旦旦。
“好,我终归拒绝不了你的要求。”齐琚无奈,“让程希先陪着你,我去沐浴更衣。”
等齐琚一走,程希便添油加醋跟秦意告状。她掐住自己脖子,嘶了一声:“你都不知道,我差点被他一刀砍了。”
秦意耐心听她说完,附和数落一顿后,话锋一转问:“你擅长养花,对其它的草木有没有了解?”
“当然,花草树木,我可是专业的。”程希眉飞色舞。
“可你不是学金融的?”
程希点一下秦意额头:“小妹妹啊,我虚岁三十,读书二十多年,总不能是个本科生吧。”
说起程希的求学路,那是一把辛酸泪。农村小学,县城重点初中,市顶尖高中,麻雀变凤凰。
提起升学,绝大多数人离不开四个字——发挥失常。因此,程希没能去心仪的大学读心仪的金融专业,报省重点大学还被调剂到风景园林专业。
更悲哀的是,就读那所大学,没有金融专业,转专业这条路被堵死了。
厉兵秣马四年,她终于跨专业考上国内top大学,实现了十八岁的目标。
往事不堪回首,她还要慨叹多久?秦意喊停,开门见山求援:“朝廷的药物补给不知要多久才能到,在此之前,拜托程园丁寻花问草,救治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