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来摸去
因那一张脸,周围一切顿时如雾消散,杀戮不覆存在。茫茫天地中,只剩下趴在城楼那一个人,那一双眼,热切地丶承载万千期许地,凝望着他。
仿若穿越时空限制丶冲破宿命束缚而来。
美人泪,英雄骨,她盼他多撑一段时间,他便不能退。
隆隆鼓声如惊雷,唤醒士气低迷的虞朝士兵。他们折断扎在身上的箭,奋起杀贼。
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双手高举鼓槌,拼尽全力击鼓。秦意不通音律,只将鼓幻想成万恶的资本家,越捶越狠。
借助系统传音,她实时接受程希传来的情况。
战线不断后移,缓慢逼近沃原城门。浴血拼杀的将士们,既要抵御敌军进攻,又要避免误伤俘虏,难以施展拳脚。
沈瑀策马靠近齐琚,边防截杀边说:“再耗下去我方损失不可估量,得不偿失啊。”
齐琚不搭腔,他何尝不知这种打法兵力损耗过快,可城中老弱病残需要他们守护。何况,她还站在那看着他。
孙将军附和沈瑀:“将军,将士们的命不比城中愚民低贱,我们必须尽快撤退。”
“飞云卫听令,回防保护我方将士。”
冲在最前方的飞云卫纷纷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专心防守。飞云卫和虞军虽同为虞朝效命,但亦存有些许不同。
他们是跟齐琚出生入死的兄弟,只对齐琚唯命是从。
秦意双臂酸痛,击鼓声逐渐减弱,战线随之临近城下。
筋疲力尽之时,有一双手接过鼓槌,闷沈鼓声覆归响亮。
程希扯破嗓门大喊:“死怨夫你再多撑半刻。”
半刻左右,虞军不敌退回城中,程希丢下鼓槌,一把抓住秦意往楼下跑。
城门闭合,乌图人盘踞城门外喊打喊杀。攻城车暴力撞击城门,飞云卫首当其冲堵在门后,虞军手执兵器严阵以待。
齐琚大踏步奔过来,连跟秦意说话的功夫都没有,推着她们二人急赤白脸朝程希吼:“立刻带她走。”
秦意自知手无缚鸡之力留下也是添乱,本就打算先行离开。可她忐忑不安,眼皮狂跳,生怕此见便是诀别。
她抓住齐琚手腕吃力挣扎,程希感受到强大阻力慌忙放手,秦意重心不稳撞在银甲上。
手捉住齐琚腰间的玉佩试图扯下来,不料玉佩打了死结。齐琚用袖箭划断挂绳,把玉佩塞进她手里催促:“听话,先走。”
她手忙脚乱举起玉佩,“完好无伤回来,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城门摇摇欲坠,齐琚急忙推开她:“好,快走。”
一方天堂,一方地狱,两人背对背朝反方向去,竭尽全力克制汹涌澎湃的回头冲动。
他不回头,她才能离开。
她不回头,他才会归来。
日落时分,沃原再次被乌图占据,存活虞军全数退回平成。
齐琚是架在沈瑀肩上回城的,他肩中一箭,腹中一剑,深深浅浅的伤口不计其数。
进屋治伤之前,齐琚气息奄奄,意识模糊。他扒着门框,断断续续吩咐明景:“瞒住她,别……别让她进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操心这个。”沈瑀急得跳脚,搀着齐琚同时招呼军医进屋。
秦意赶到之时,只远远望见血迹斑驳的银甲背影,和匆匆关闭的房门。
她喊一声他的名字,却没获得回应。
面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明景心如死灰。谁能拦得住一家之主闯门啊……
拦不拦得住是能力问题,拦没拦是态度问题。
明景装模做样横出手臂,:“将军受了点轻伤,军医正在给他治疗,还请夫人稍待片刻。”
“行,我在这等。”秦意来回踱步,伸长脖子巴望着紧闭的门窗,并未显露试图硬闯的迹象。
她信了?
信才有鬼。
他若只是受了轻伤,非但不会把她拒之门外,反会死皮赖脸往她身边凑,唧唧歪歪要求她帮忙包扎,搂搂抱抱求她心疼。
如今这般,隔着几十步都听不见她呼唤,只怕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入夜,蝉鸣鸦啼,平成上空阴霾笼罩。
一窝蜂涌进平成的沃原百姓居无定所,露宿街头。流民数量庞大,加之城中贫敝,县令王荃想帮忙却有心无力。
病患被单独隔离至某一处片区,程希丶萧弥携众大夫夜以继日熬药分药,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今夜注定无眠。
秦意放弃无意义的等候,嘱托明景,等齐琚醒了立即通知她。她说完转身离开院子,返回隔离区继续帮忙。
啼哭声抑扬顿挫,不知是为颠沛流离而哭,还是为家破人亡而泣。
人群之中,有一人白纱覆面,佝偻着背给老妇递药。那人说完话回头,秦意与之对视,有些诧异。
王荃破天荒朝他点头。
想起上次他在平成县衙设下鸿门宴,对她和程希百般羞辱,秦意当时以为王荃厌女。
可今夜见他对老妇关怀备至丶不厌其烦的模样,似乎事实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听到程希叫唤,秦意收回视线回去帮忙。
正在派发药物时,娄元莫名其妙跑来请罪。
“夫人,属下把那女人的丈夫打废了。”
秦意浑不在意:“废了便废了,没死就成。”
粮食紧缺,每人只能分到一碗粥。那畜生半夜饿昏了头,竟然想把自己儿子煮了吃……
娄元气不打一处来,愤恨唾骂:“那狗东西简直禽兽不如,属下真想一刀剁了他!”
程希听完唏嘘不已:“这都什么人啊……亏得泱泱你还默许他跟着娄元进城,换作我,没给他扔进乌图人堆里,就算仁至义尽了。”
“你当我不想?”秦意边倒药边搭话,“但他是民我们是官,若真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弄死了,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我们。”
危亡之时,人性一定程度上扭曲,是可以原谅的。
但今日情况尚不到那种程度,干出弃子杀婴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死一万次都不为过。
然而,人立于世,不能仅凭自己的是非善恶观,去判定一个人该不该死,更不能自诩正义漠视规则私自审判。
诚然,虞朝规定杀人需偿命,可杀妻杀子属于灰色地带,且世人对“人”这个字的定义极度狭隘。
他们默认妻与子是附庸,是奴隶,是器物,故夫杀妻丶父杀子,并不在杀人偿命这个范畴里。
社会病终究要让社会去治,烂到根里的制度,亟待革新。
改天换地的人是谁都有可能,但秦意十分清楚,她不是那个人。
“姐姐,干爹让我来告诉您,齐将军醒了。”李子扶着双膝,气喘吁吁,“哎,人呢?”
月下,齐琚朝飞奔而来的女子张开双臂,秦意红着眼飞扑拥抱,脸埋进厚实胸膛,止不住抽泣。
“哭什么,我好着呢。”齐琚垂头轻吻发髻,揽住后腰拍了拍安慰。
脸色一点血色都没有,算哪门子好?
“混蛋,伤这么重还把我拦在门外,你就不怕见不到我最后一面。”秦意嗔怒,挥起拳头想砸,顾及他身受重伤,硬生生忍住了,“总数落我不爱惜身体,你又好到哪去?刚醒跑出来吹风干嘛,回屋去。”
手掌在她腰上摩擦,齐琚下颌抵在她头顶上,淡笑道:“我想早一步见到你,想听你告诉我答案。泱泱,爱不爱我?”
早就知道答案了,但他想听她亲口说。
“不爱。”秦意抹掉眼泪推搡,不想碰到伤口,左肩处晕出一抹绯红。
齐琚咬牙嘶声,秦意慌忙踮脚去看,刚扒上他手臂就被他单手抱起扛在右肩上。
视野倒置,景物移换,齐琚往屋里走。秦意明显察觉到,他脚步虚浮,不似平时稳健,遂不敢乱动。
“一天一夜未眠,先陪我躺会儿,休息好再去扶危济困。”齐琚捉住她小腿捏,侧目瞥见裙摆上凝固的血迹,不由笑了笑,“知道裙子上沾了血吗?”
“知道。”
“不怕了?”
“怕倒是不怕了,但看到闻到依然难受。”
齐琚颔首:“一步一步来,泱泱已经很棒了。”
两人一齐躺下,齐琚扣住她的腰往身边带。隔着轻薄中衣,秦意都能感受到他手掌冰凉。
她翻个身趴在他肩上,咕哝问:“手这样凉,你得伤多重啊……”
“伤倒不重,那箭上淬了毒……没事,都清理干净了。”齐琚另一手抚摸她的脸宽慰。
秦意曲肘半趴起身,紧盯着齐琚的脸,手指抚过脸上每一道血痕。
“真丑。”
“你这小色鬼,过几天愈合就不丑了。”
秦意趴回去,闭眼嘲笑:“到底谁是色中饿鬼啊?伤成这样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
“难得你心甘情愿默许我摸,我可不得抓住机会摸个痛快。”齐琚勾着她衣带低笑调戏,“你若愿意,我们敞开了摸更痛快。”
秦意懒懒掀起眼皮,对上齐琚戏谑的目光,不甘示弱:“我倒无妨,只要你不怕第一次就给我留下自己不行的印象。”
“我不行?”齐琚勾勾她下巴,哭笑不得挑眉,“秦泱泱你看不起谁呢?再往我身上捅两刀,喂饱你都不是问题。不信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