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将
霜林尽染,秋意浓。
久卧床榻的人身体恢覆不错,已勉强能够下床行走。他倚坐窗边,痴痴望着枫叶一片一片落下。
“陪朕下一局。”皇帝自娱自乐好半天,百无聊赖。
把他拘在长春宫里,不听他给爱妻报平安的诉求,还想邀他陪下棋?齐琚懒懒趴在窗台上,伸出双手接过一片枫叶。
天凉了,她忙起来不管不顾的,不知有没有把自己照顾好。
过去半月,收不到一点讯息,想必她担心坏了吧……木槿死了,她哀痛悲拗,她会不会为他哭呢?齐琚思绪飘飞。还是别哭吧,他心疼。
“除了西陵谷意外,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齐琚不搭理。若无西陵谷意外,他能隔三岔五去看她一眼,神不知鬼不觉帮她盖被子,好过如今这般,对外界一无所知。
“朕就不明白,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而已,值得你这样牵肠挂肚?”
“你当然不明白。”齐琚冷笑,“你若明白,长春宫何至于如此冷清。”
“什么时候放我回北境?”齐琚例行一问。
皇帝捡起一颗棋子砸向他,斥道:“走路都走不顺溜,你想爬回前线去?”
“那把名册给我。”
这样的对话,自齐琚醒来,几乎每日都要重覆一遍。
皇帝挥挥手,罗公公微微俯身退下,将名册呈给齐琚:“请……王爷过目。”
“谁是王爷?”齐琚轻嗤。
罗公公赔笑答:“这是陛下的意思。”
手指刚碰上名册,齐琚楞了刹那,一把拂掉。名册连带托盘咕咚坠地,罗公公扶稳帽子,火急缭绕去捡。
皇帝无动于衷,沈心琢磨棋局,似是早就料到齐琚会有这番举动。
老三的侍妾死了,老三自个都不上心,反倒是这小子,因着秦意和侍妾那点姐妹交情,为此东奔西走。皇帝将原因全归咎在秦意身上,浑然不知这件事的关键早就变了。
“你拿这个威胁不到我,左右死的是你孙女,你不帮忙便算了,反而苦心孤诣阻拦我……”
“你说什么?”皇帝眉头紧皱。
齐琚冷哼:“我说,你的好儿子杀了明德的闺女,听明白了吗?你以为我是吃饱了撑的去查这桩命案?”
他将已知线索和盘托出,皇帝久久不能平静。消息太过骇然,皇帝急火攻心,昏死过去。
罗公公大惊失色喊太医,齐琚安坐不动,眼睛却控制不住往皇帝身上瞟。再怎么说,那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骨肉至亲。
黄昏时分,皇帝悠悠转醒,神神叨叨念着一个名字——荷儿。
齐琚双眼酸涩,冷漠看向别处。装什么痴情种,齐荷都死了十九年了。这十九年里,他从不曾见过皇帝缅怀齐皇后,就连明德的祭礼,都只是流于形式。
见皇帝坐起来,齐琚取下挂在一旁的外袍,湖蓝色荷包和环佩猝不及防掉出来。齐琚接住易碎环佩,再蹲下去捡荷包。
手指抚过边角姓氏,仿佛触上炭火般烫手。
他敛眸,假装没留意塞回口袋,将衣袍抛向皇帝。
衣袍歪歪斜斜挂在皇帝头顶,帝王威严尽失。他也不恼,胡乱抓过披在肩上,手撑住大腿俯身,低声咳嗽。
齐琚掏出粗针,正是之前秦玄转交给他的针状物。他毫不留恋递还:“这个还你。”
“知道是什么吗?”皇帝擡头觑着他问。
旁人或许不知这是何物,但齐琚前世见过,知道那是开启世泰匣的钥匙。
世泰匣是存放玉玺的盒子,皇帝把这个东西交给他,近似于把虞朝江山交到他手里。
可他……不想接。他自知不是当帝王那块料,担不起这重担。
“不管是什么东西,我不要。”齐琚漠然掷入外袍口袋。
“朕没多少时日了。”皇帝垂首长叹,“老三纨絝,老四耿直,老五……暴虐,老二……不能继位。”
齐琚瞧着发白的头顶,抿紧嘴唇。他总觉得老皇帝是个不老不死的精怪,原来也逃不过岁月磋磨。
他悄悄往右移两步,目不斜视坐下,问:“他不能继位,为何你还立他为太子?”
“等你坐上这个位置,就能明白身不由己的滋味。”皇帝剧烈咳嗽,“你当朕不知么?早在十九年前,朕就知道你母后难产是袁氏所为,可袁家树大根深,朕只能偷偷把你送走。”
一朝天子,在提及亡妻和长子之时,老泪纵横。他呼哧呼哧吸气:“珣儿……跟袁家也脱不了干系。朕苦心经营十多年,万事俱备,只等你归来。”
“可你……你……跟朕赌气,不肯接受朕,也不肯走朕给你铺好的路。咳咳咳咳……”
按照他的预设,齐琚军功加身,兵权在握,再娶薛家女,将有无数追随薛函的文人为其造势。加之嫡子身份,自有文臣武官为他效忠。而除袁氏的计划,他稳步实施,只等齐琚给出致命一击。
届时,身份丶名望丶兵权丶除佞之功,天底下再无人,比他更有资格继任江山。
可齐琚,为一个女人悔婚,为当年心结事事跟他唱反调。
齐琚拍手冷笑:“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陛下,扪心自问,您对我当真有如此浓重的亲情么?呵,在你眼里,我只不过是你除袁氏的傀儡,任你摆布的棋子,别无选择的继承人。”
“陛下啊陛下,你真的很虚伪。”齐琚刻薄讥讽,“自诩深情留着一个破荷包,故意掉出来让我看到,若非我听我爹……舅舅说过她的事,差点就被你骗了。”
“我娘独守空房时,你在做什么?你在跟三千佳丽夜夜笙歌。我娘怀大哥时,你又在做什么?你在跟袁氏翻云覆雨。”齐琚义愤填膺,不自觉站起来,声音越吼越高。
“我……”
“你又想说你迫不得已?”齐琚一脚踹翻凳子,“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不愿意谁能把你绑到别人寝宫去?你不愿意,谁能逼你跟谁生孩子?”
齐琚大口大口呼气,竭力遏制怒火,结果适得其反:“你自己冷血无情,还妄图把我逼成你这样。陛下,这就是你所谓的父子深情么?”
情绪闸门一旦打开,积怨便如洪水决堤,根本堵不住。
关于他在大将军府受的欺侮,关于他在边疆九死一生的过去,齐琚一口气全部说完。
“我被齐家兄弟欺负时,你在哪里?我在前线生死悬殊时,你又在何处?”他难抑苦笑:“你当我是突然性情大变么?你当我是无缘无故跟你置气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桀骜恣意,盛气凌人,只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不被欺负。性情大变,是因为他,死过一次了。
“这些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你,不该动,我的夫人。”齐琚握紧拳头,一拳砸在柱子上。他语气笃定:“我大婚之日,派来的杀手有你一份吧?”
大婚那日,杀手虽是一窝蜂涌进来的,但他们的特征丶用剑丶身法丶走步大相径庭,大致可分为四批人马。除去飞云卫伪装那一批,太子和楚王他已经查清了。唯独最后那一批,他苦无头绪。
直到方才看见环佩,图样和那批杀手袖中灰线纹理一模一样,他恍然大悟。
皇帝没想到,过去一年多,齐琚还没忘记这件事。那秦意,更不能留了。
齐琚昂首:“把我失踪的消息透露给她,也是你的授意吧?”
“你——你如何得知?”皇帝难以置信。长春宫严防死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他从何处得知边关的消息。
“她若随那太监回来,想必永远都没法回来了。”齐琚猜测,“她若等在贡楠,待来日大军得胜,你也会除掉她。”
一点不错,这全是皇帝的计划。丈夫生死未卜,若秦意急着回京,可见她对齐琚用情不多。但无论她回不回虞都,这祸水都不能留。
齐琚转身背对皇帝:“早在秋狝之时,我就警告过你,别打她的主意。既然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就别怪我反将一军。”
皇帝迫切想知道他和北境联系的渠道,齐琚热心解答:“陛下难道忘了?我是您亲封的卫将军,驻守虞都的南北军里,总不能没有我的人吧?”
他刻意隐瞒刘姑姑的作用,以免老皇帝赶尽杀绝。
他轻轻一蹬,拿下藏在房梁上的破空,头也不回道别:“我走了,提醒你尽早把军中眼线撤了。她若出事,你的六皇子再不可能回来了。”
离开内殿,刘姑姑抱着披风等在门外。齐琚款步走去,停在她身边。刘姑姑伸出手摸索,慢吞吞给齐琚系上披风,泪流满面。
齐琚捧起斑驳的手拍了拍,转眼消失夜幕中。
楚王府,书房,花瓶碎了一地。萧弥赶来之时,沈琮匍匐在地,匕首扎在他大腿上,血流满地。
萧弥只来得及和刺客打个照面,追去时早已无影无踪。窗台上残留血迹,难不成刺客身上有伤?
“来人!王爷遇刺,守住所有出口,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