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巧凤半真半假一蹴就,文渊堂九曲形势六月变
面对此等境况,颜巧凤硬生生地压下慌措和惊惧,一点一点地在帕子后面挤出眼泪来,待泪满而溢的时候,她哀哀地膝行到馀駪的面前,委顿泣声道:“父亲,儿媳确有私心,确有纵容之过,可儿媳在家从夫,出嫁从婆母,儿媳只是个颜家继妻所生的孩子,上有目中无人的兄长和原配所出的姐姐们,下有欺主的家奴,所做的无非也是为了给那些更加高贵的人做嫁衣,儿媳是不得已啊!
儿媳的错处不可推诿,儿媳什么都不会辩解,只求父亲能好好地过个整寿,等父亲的寿宴一过,父亲就是要把儿媳处死,儿媳也绝不敢不依。儿媳为了父亲的寿宴已细心准备了大半年,甚至打去年过完年就开始心里琢磨,儿媳就想父亲能寿比南山,想侯府能百盛不衰,儿媳宁愿只做这侯府的儿媳妇,再和颜家无半点瓜葛……”
她擡起泪面,大颗的泪珠子从眼睛里夺眶而出,哀泣声不断道:“父亲,儿媳对您的孝心您是知道的啊,儿媳就算做了许多的错事,儿媳从来没有伤害过父亲您啊!那些个僧人丶道士,还有父亲寿宴的一切,都是儿媳对您的孝心。待过了寿宴,儿媳是死是被活剐,都毫无怨言,父亲的名声要紧,儿媳做的孽儿媳自己担,父亲就留儿媳几天活命,不为儿媳,就当为了自己。”
馀宁姶冷冷的视线越过馀駪微微曳动的袖旁,定睛到颜巧凤假仁假义的脸上。
她心想:今儿是遇到了高人。
她颜巧凤心里知道,这些个事情都不能拿到台面上去说,一来牵连甚广,太后姓颜,单说当年颜家的贪污灾银之案,当今圣上比谁都清楚,真若是闹到宫里头去,难道身为皇上他会承认自己面对贪官的妥协?
答案一定是否。
二来没有确凿的证据。说她放火,有庄子上的人抵罪;说她害大少爷久病,有疏林轩的下人抵罪;说她和那夜刺杀的事情有关,可刺杀之事在皇上面前已经翻篇,就算追究也追究不到她的身上。真若是以此休妻,颜家人定会找上门来,来之前也一定会把替罪的安排好。
三来,颜巧凤虽然姓颜,她馀侯夫人也是出自颜家,可现今到底都是侯府里的人,且还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没几天就是文渊侯的寿宴了,还是整寿宴,兴许宫里头的贵人都会来,难不成要在这个节骨眼将家丑弄的满城风雨?
别说是个文人,天底下所有的人有几个是不好面子的,馀駪更是把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这些年他不是一点不知府里的腌臜事,他只是不愿摊开来说。
今儿这些也是他不愿意摊开来说的,没办法,他是被推到了这举步维艰的地步,就算再生气,再怒不可遏,到底还是要守住那条底线,就是侯府的声誉不能有损。
颜巧凤是颜家的儿媳妇,这个儿媳妇作恶多端他竟全然不知,或者说是即使怀疑了什么,也没有去追究,这是他的失误。在整个侯府,任何的错处都和他这个侯爷有关,背上个纵容儿媳作恶,姑息养奸,还间接害死了自己亲孙子的罪名,这样的人连家都管理不善,如何能替皇上处理政事,成为辅国之臣。
谁能有像颜家人那样的厚脸皮,做什么不管不顾的。
况且毕竟太后还在,都推到颜家人身上那就是得罪太后,到时候有理都成了理亏。
馀宁姶清楚颜巧凤的高明就在于,她明明可以撕破了脸不受众人的追责,却仍然低眉顺眼,摇尾乞怜地哭诉衷肠,用自己“一片赤城”的孝心给馀駪搭一个梯子,让他顺着梯子走下来。以后的日子她只要面子上做到和娘家一刀两断,纵是暂时失去了管家权,却仍是侯府的二太太。
只要太后在,颜绥女仍是文渊侯夫人,她就在侯府永远有一席之地!
她还有一儿一女,出头的机会就更多了。
也确如馀宁姶所料,馀駪的表情开始有了动容。李氏急着要上前,馀忠将她拦住,就差没把她的嘴给捂上。
此时馀侯夫人的脑袋也转过弯儿来了,眼睛溜溜地转,知道事情或有转机,便也不像刚刚那般胸膛剧烈起伏了。
馀昙一脚刚要迈,宁姶紧紧握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馀昙自是了解这位父亲的,可她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难道这么多年的委屈就白受了?
这个时候,馀宁妙挣脱开乳母的环臂,从里头跑了出去。只见她小脸惨白,身体瑟缩,泣不成声地跪地,苦苦哀求道:“祖父,原谅我母亲吧,妙儿替母亲认错,求祖父饶了母亲吧……”
她这一苦求,所有人的心都碎了,李氏也将脚步收了回去。
馀宁妙不像她母亲颜巧凤,众人都知道她是个良善的孩子,像极了她的父亲,馀家二爷,连容貌都是。
见祖父并无回应,宁妙又眼泪汪汪地跪爬着向前,用两只小手拽着祖父的衣裳,擡起泪眼模糊的小脸苦求说:“祖父,求求你了……”
馀駪被小孙女泣求的,眼里蓄满了热泪,宁妙再用力下,那些眼泪便会夺眶而出。他凝望着孙女柔弱可怜的样子,心里早已动了慈心,可想到自己女儿所受的天大委屈,始终没有勇气开口。
颜巧凤本还满心是算计,见幼小的女儿为自己这般恳求,心立时便化了,几颗滚烫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她爬过去搂住的自己孩子,泪脸在女儿的发丝间摩挲,泣声说:“都是母亲的错,都是母亲的错……”
谁知真情实意只在瞬间存在,很快她便眼睛流露几分狡猾道:“母亲最大的错就是不该生在颜家,旁人看是生在了富贵窝,里面的委屈和苦,谁又能知道呢?颜家的人若能像相公和大伯这般励精图治,也不会这般逼迫我这个出嫁的外人,去违心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说着更加哭得撕心裂肺,闭着眼睛哭喊道:“老天爷啊,让我死了吧,我若死了就让我实打实做一回这馀家的姑娘,公公不再是公公,是我的亲生父亲,就是只让我活个十年丶二十年,早早地亡去,也是值得的啊!”
馀昙气得一跺脚将身子转了过去。眼不见为净。
馀侯夫人却是因颜巧凤的一番话整张脸都脸僵住了,双眼陷入充满怀愿的回忆中……
其实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宁姝她们姐妹三人是极为有福气的,因她们的父亲,就是自己的大儿子从来都是宝贝一样地对待她们,哪怕一个儿子没有也常常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可自己的父亲从来都轻视家中的女儿,轻视也就罢了,还从小就教育家中的女儿嫁了人也是颜家人,颜家荣她们在夫家便有地位,颜家衰她们在夫家便连个下人都不如。
就是这几年,她才意识到,若没有家中父母的这般教导,或许自己也能过得十分幸福。这些年,就是因为自己常常为了颜家做出损害侯府的事情,夫妻的感情才会渐行渐远,别说是恩爱,就连话都越来越少了。
颜家就像是个无底洞,永远都填补不满,就是那些个被宠大的败家子,那些个宝贝似的儿子,让这些出嫁的颜家女子,哪怕是太后,都无法惬意地过日子,每每都要因为他们丢人现眼。
可她已经没的选择。她不可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出这些,她是这文渊侯府的当家女主,她不可能有错,府里上下不可以有人指责她。
如此,她再次翘起嘴巴,肃容挺腰,恢覆起她当家主母该有的姿态。
宁姶将一切尽收眼底。颜巧凤的效果明显已经达到了,可她真是一点人缘都没有,谁都不愿意为她说个情,除了她自己的女儿。
眼下只要有一个人肯站出来说一句,馀駪的下一句就肯定是原谅加以观后效了。
她看着自己妹妹,她哭得那么伤心,只有她的眼泪是真的,她是在真的挂念她的母亲,她也是真的挂念自己这个姐姐。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为这个妹妹去做最后一节梯子,毕竟事情真若是闹大,她日后该如何做人?
可事情终究不会闹大。
她戳了戳自己姑母的腰,然后将自己的身子转过去,慢悠悠地走到馀宁妙的身旁,已经酝酿到颧骨的情绪随着跪下的噗通一声,应时地掉落下两颗应景的泪珠子。
馀昙大呼:“姶儿,你要做什么,你忘记你……”
宁姶不想日后自己祖父释怀颜巧凤所作所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女儿如何揪着旁人的错处不放,闹得家宅不宁,便不让姑母把想说的说完,紧着开口道:“祖父,母亲有错,可到底还是我们的母亲;祖父若认为祖母有错,可终究还是我们的祖母,是姶儿父亲的母亲……”她望向馀昙,颤着声音说,“是姑母的母亲。”
这话一出,馀昙颤着嘴唇露出令她自己都憎嫌的不忍。
宁姶说着将头低下,又陨涕道:“以前在庄子的时候,我和哥哥不知道什么是侯府,可是看着庄子里的娃娃们有父亲丶母亲,有祖父祖母,我和哥哥就想,侯府里就是有祖父丶祖母丶父亲丶母亲的地方。现在哥哥没有命回来,但是姶儿回来了,姶儿相信哥哥是想看到姶儿开开心心地和祖父丶祖父……在一起。”
馀駪听后,脸仰望上天,用拇指和食指偷偷擦掉两个眼角的眼泪,不禁长呼了一口气。
众人皆望向他,然而馀侯夫人心里却对这个孙女有了动容,对过去有了几分悔意。
不久后,馀駪叹息后声音奏亮道:“那次皇贵妃娘娘的寿宴后,陛下将我叫到了勤政殿,我本以为圣上是询问我修缮《宣周文典》之事宜,不想陛下却是与我说起了我的孙女。”
馀駪将脸侧过去,慈祥地对宁姶道:“陛下说,文渊侯的孙子孙女,朕见他们如见自己的孙儿,独独那个养在外头的,朕头一次瞧她便觉得这个孩子纯善至孝,甚至有几分男子般的壮志凌云之姿……”
话说到这儿,馀駪避讳地瞥了瞥馀侯夫人,半晌后笑笑说:“我文渊侯的孙女,能如此以德报怨,深明大义,是我侯府之幸也,他日不知是谁有这样的福气。”
这话立时令在场的女眷心一提,皆在品这话里的意味。
“老二媳妇,你的话我是半信半疑,可到底你是为我们馀家育有一子一女。你有心悔改,我也念这些年你独自操持整个侯府,老二又长年在外……”他说着忍不住一声叹息。
突地,他面露阴沈,口气厉责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等过了老夫的寿宴,你就将管家之权交还给老大媳妇吧,此后若再有不公不义之行径,你就再无养育孩子的资格,我自会找人替你抚养他们。我知舐犊情深,故劝你好自为之!”
随后他丢了个冷冰冰的目光给了馀侯夫人,不愿多说一个字。
他走到贵祥身边,吩咐道:“贵祥,将我日常所需皆搬到勤业居。”说完,他便拂袖而去,留下像是只剩下一副空架的馀侯夫人,身体如瞬间被掏空了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