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维护
正旦, 鄜州。
一支从长安出发北上出塞的商队在鄜州经过休整后,于鄜州城的北门而出。
在人烟罕至的峪口,一个身强体健的部曲悄然脱离了队伍。
他是淮西节度使吴诚的亲兵, 一个多月前,他奉吴诚之命来鄜州联络淮西部将吴法超。
吴法超跟吴诚一样, 都曾是李贼的牙将, 二人多次并肩作战。
只不过和忠心于李贼的吴诚不同,吴法超是陈仙阵营的。
而身为淮西的部将为何会出现在长安北边的关塞之城鄜州?
这还得从陈仙杀李贼自立后说起——
陈仙献上李贼一家老小十几口人的人头后,皇帝龙颜大悦, 承认了他接替李贼成为淮西节度使。
然而朝廷对曾经割据一方丶祸乱中原的淮宁军还是有那么一些防备的。
正巧西北的吐蕃常在秋冬来犯劫掠, 只有边疆藩镇兵马和驻守在边塞的神策军不足以阻挡,所以先帝时期就开始从中原藩镇征召防秋兵防边。
陈仙归顺朝廷后, 朝廷也顺理成章地命令他派出五千淮宁军去京西防秋。
陈仙派出了自己手下大将苏浦和统领骑兵的门枪兵马使吴法超,率领五千精兵去了鄜州。
——正因陈仙麾下的精锐去了不少,才给了吴诚可趁之机。
而吴诚上位后,整个淮西留给他的兵马比李贼在世时少了许多。这五千防秋兵就像一块从他身上割出去的肥肉,不吃回来着实有些不甘心。
于是他派出了自己的亲兵去联络吴法超,想从他这边下手,让他将这五千精兵给带回淮西。
从淮西蔡州去鄜州要经过汝州, 这亲兵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去凑个热闹, 就被昔日的队友给认了出来。他不敢赌对方会看在昔日的情谊上替他遮掩,于是连夜跑出了汝州。
可他到底是惊动了东都防御使贾使,使得汝州丶东都洛阳等地都加强了警戒。
为了顺利到达鄜州,他不得不将自己卖给一支要出塞外的商队当部曲。
他身强体健,正是商队所需的打手, 而他跟吴诚一样是幽州人,说得一口地道的幽州话, 商队的领队便没将他往淮西细作上面想。
期间商队也经过了多次盘查,幸好临近年关,各关隘的守卫都没有那么森严了,他顺利地来到了鄜州。
至于如何相劝吴法超,他也有计策。
这五千精锐淮宁军在淮西时的日子非常好,毕竟节度使还得仰仗他们打仗,对他们的赏赐颇多。而到了鄜州这苦寒之地,吃的不如从前,天气还比淮西寒冷,他们肯定十分思念故土。
至于吴法超,陈仙死后他的立场就变得有些尴尬了,且当初他被陈仙当成弃子一般派来这边防边,他未必没有怨言,只要稍加挑唆,吴法超必然能归附吴诚。
……
张棹歌这边自然不清楚他们日夜搜寻的细作早就逃到八百里开外的京西去了。
驱傩的庆典还在继续,不过天色已晚,凑热闹的人少了大半。
张棹歌将崔筠安全地送回昭平别业后,提着崔筠回赠的节礼回了营寨。
崔筠走进后宅,发现窦婴房中还亮着光,就径直来到她的门前。
“阿姊,你还没歇息吗?”
片刻后,窦婴开门邀她进来:“今晚收获如何?”
崔筠感慨:“此行受益良多,但险些被王贺骋误了我的事。”
她缓缓叙说完王贺骋被孟甲岁忽悠利用之事,又表示自己从孟甲岁的行事中获得了启示:
豪绅之所以能驱策乡民为其办事,除了有权势和金钱外,少不得利用各种机会壮大自己的声势丶提高在乡里的威望。
像孟甲岁这般在正旦牵头举办驱傩庆典,令乡民参与其中,久而久之,乡民便会养成事事由他牵头,遇事不决找他拿主意,请他主持公道的习惯。
她要想真正地令乡民们信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听她发表完心得,窦婴一脸哭笑不得。
崔筠不解自家阿姊为何是这副表情,问:“怎么了阿姊?”
窦婴摇摇头:“你又有长进了,这很好。”
她本来想问的是跟张棹歌有没有进展,但崔筠显然没有意会她的意思,只顾着从孟甲岁那儿学习经验,半点不考虑终身大事。
既然二人皆无意,还是先作罢吧!
窦婴心情覆杂,替崔筠发愁之馀,又隐隐生出一丝松快。
……
正旦过后,窦家又来人了。他们不是来催窦婴回去的,而是来协助崔筠为亡父亡母迁坟。
崔母是窦良的亲妹妹,他没法亲至祭奠也总得表示一下,光有窦婴在场还不够,得多派些人来为崔筠撑腰,好叫崔元峰不敢借迁坟之事拿捏崔筠。
崔家这边也派了杜媪与儿子林长风过来。
双方一碰面,那都是一团和气的模样,瞧不出半点龃龉来。
广宁寺定的开棺日子在元宵之后。
挖坟开棺之前,崔筠要先宴请亲友及送葬的仪仗队。
张棹歌原也受邀来吃席,只是那一天她并没有出现。
直到酒席结束,众人开始挖坟之际,邱斛才来告知:“鄜州防秋兵叛归淮西,头儿军务繁忙,便不来吃酒了。崔七娘子和窦娘子也早些回邓州吧。”
他来去匆匆,没有给崔筠了解详细情况的机会。
崔筠心中乱糟糟的。窦婴眉头微蹙,显然意识到事态严重。
窦婴对崔筠解释了鄜州防秋兵的来历,又道:“率领五千淮宁军赴鄜州防秋的是陈仙底下的都知兵马使苏浦,陈仙已经被吴诚所杀,他是不可能叛归淮西的。且若没有吴诚在背后挑唆,那淮宁防秋兵也不敢如此莽撞行事。”
崔筠很快就想到了前阵子汝州四处搜捕的淮西细作。
她的预感变为现实,那淮西的动作果然不小。
鄜州离淮西的蔡州有八百多里,归途必定经过洛阳。洛阳一带皆是军事重镇,有重兵把守,这些淮宁防秋兵指不定会从汝州择道襄城回蔡州。他们没有粮草补给,必然会沿途劫掠,到时候又免不得一阵兵荒马乱。
窦婴想了想,做出一个决定:“七娘,你们明早便启程返回汝州,不要耽搁。”
崔筠听出了不对,问:“阿姊,你呢?”
“你们此番回邓州带不走太多东西,我留下来帮你处理好资产。你不必担忧我,那防秋兵一时半会儿来不到这边,且朝廷必定会派兵拦阻,我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将崔父崔母的尸骨重新装殓后,擡棺回邓州是既定的行程,崔筠没必要耽搁。
只是一旦防秋兵杀到这边来,崔筠在昭平别业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就会再度毁于一旦。
窦婴不忍,决定留在此地替她收拾安排妥当。有她坐镇,那些仆役丶部曲也不至于乱了方寸。
“不行,阿姊得同我一起回邓州!”崔筠紧紧地抓住窦婴的手。
如果保住家业的方式是要牺牲她的阿姊,那她宁可不要这些身外之物——她不能再让窦婴为她做出任何牺牲。
当年她年幼,又没有保护窦婴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窦婴被李贼带走。
如今,她们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她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窦婴说:“七娘,听话。”
崔筠直视窦婴的眼睛,毫不退让。
半晌,窦婴败下阵来,叮咛留在昭平别业的青溪随机应变,情况危急就去找张棹歌。
许是被这则消息闹得心慌,广宁寺的僧人和送葬的人都加快了动作,才半日便结束了法事,重新将崔父崔母的遗骸装殓起来,只等明日一早就启程到邓州。
翌日,送葬途中,崔筠发现送葬队伍后多了一条尾巴——杜媪坐在牛车上,后面堆着几个箱子,用草席铺盖遮掩着,周围有早已投靠崔元峰的部曲护卫。
崔筠知道,这都是杜媪这些年打理昭平别业时,从她被侵占的那几顷良田中获得的款物。
这些钱被杜媪藏得很深,若不是得知汝州可能不安全了,她也不会冒着被崔筠发现的风险,将之悉数带走。
崔筠将夕岚招来,附耳低声交代了些事——等她料理完迁坟之事,也该收拾杜媪了。
鲁阳关城寨上,张棹歌目送崔家的送葬队伍远去,心中想着她在崔筠招婿一事上帮不了什么忙,那就助她在夺回家业的道路上少些障碍吧!
她吩咐邱斛:“崔七娘和大半部曲一走,孟家必然有小动作,你平日帮看一些。还有,我瞧那老仆妇已将全部身家带走,对崔七娘而言,这正是一个可以全面接管昭平别业及名下田产的好机会。她留下的青溪日后必会前来求助,你……”
邱斛应道:“我会看着办的。”
旋即又打趣张棹歌:“头儿,你到底是属意崔七娘子还是窦娘子呀?”
“你胡咧咧什么?”
邱斛促狭一笑:“除夕那晚,我可是亲眼看到头儿你为崔七娘冲冠一怒,吓退王家郎君的。”
他没好意思提当时的自己明明隔着十几米远,也能感受到张棹歌的气势,吓得不敢靠近。
张棹歌眼睛一瞪,没好气地问:“我的表现看起来像是对她有意思?”
邱斛看她的反应,心里也瞬间没底了,只挠头说:“可你也没对别的女人这般维护过呀!”
“那你说说,我一共认识几个女人?”
邱斛刚想掰手指数,不知想到什么,又默默地把手收回去:“貌似就俩,一个窦娘子,一个崔七娘子。”
至于从前在淮西时遇到的那些基本都是陈仙及其部将家的女眷,并不能算在内。
张棹歌问他:“所以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这般维护别的女人?你无法证明我是因为对她有意思才这么做的,那么你认为我属意她的结论便是错的。懂吗?”
邱斛感觉脑子要打结了。
张棹歌不再跟他掰扯,转过头却在心底暗暗祈求崔筠千万别产生这样的误会,否则日后见了面得多尴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