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赠书
郜国大长公主所设的宴会非王孙公主丶士绅官僚不能参加, 西河县主与窦婴在这群与宴者中只能算末流。
好在窦婴此行的目的不为出风头。
到达郜国大长公主建在万年县的庄园后,她与西河县主安静地待在人群的外围,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忽然, 西河县主指着一个十五六岁,打扮明艳的少女说:“老师, 那是十姐姐。”
窦婴心想, 西河县主为韩王独女,她自然没有姐姐,所以这个“十姐姐”指的是皇帝的第十女, 宜都公主。
许是西河县主的声音太大, 刚下马的宜都公主注意到了,径直朝她们走来。
西河县主是妹妹, 窦婴又是臣民,师生二人齐齐向宜都公主行了礼。
宜都公主问西河县主:“这位就是教你诗书经史的女师?”
“正是。十姐姐,老师出身窦氏,父为汴州户曹参军,去岁淮西李贼被杀就有老师的功劳。”西河县主介绍说,言语之间颇引以为傲。
“老师?这是什么叫法?”宜都公主问。
西河县主说:“老师乃先生之别称,只是老师认为自己的才能担不起我的一声‘先生’, 便让我唤她为老师。”
她认为窦婴是自谦, 不过还是听话地改了口。
宜都公主觉得有趣,对窦婴说:“可你一点儿都不老。”
窦婴从容应对:“妾年长县主十二岁,比之公主殿下,也是‘老’的。”
宜都公主辩不过她,便不再纠结此称呼, 她一把抓住窦婴的手,说:“你与我说说你是如何杀李贼的。”
窦婴抵挡不住宜都公主的好奇追问, 只好将一部分经历说出。
待她说到陈仙被杀时,周围传来了一声声惊呼,她这才注意到原来她们的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仕女,都是从未出过长安,对她堪称大冒险的经历感到好奇的少女们。
今日的宴会主角是郜国大长公主,窦婴不敢抢风头,便不再往下说。
宜都公主好奇得要命,又撬不开她的嘴,便盘算着改日到华阳观去,非逼她把故事说完才行!
郜国大长公主的庄园十分豪华,不仅有亭台楼阁丶水榭雕栏,还有蹴鞠场,甚至庄园的旁边就是一个可以围猎的园林。
在吃过酒丶观赏过歌舞后,有些人去观看拔河丶蹴鞠,有些人则带着鹰犬去围猎。
到了晚间,还有赏灯丶夜饮。
窦婴和西河县主几乎是欣赏完歌舞便回华阳观了。
西河县主见窦婴从参加宴会开始便一直保持严肃,便问:“老师可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窦婴看着她,良久,叹息说:“有一事我想劝你,又不知是否合适。”
“老师直言就是。”
“往后郜国大长公主的宴邀能推则推吧。”
西河县主不解:“为何?”
窦婴怜悯地摸了摸这个只有十岁的少女的脑袋,说:“今日的宴席,我看到了禁卫将军。”
“那又怎么了?”
窦婴一顿,不愿再往下说。
西河县主自幼在道观长大,鲜少接触时事,也缺少政治嗅觉,自然不清楚禁卫将军出入公主府邸有什么问题。
事实上,朝臣丶文人出入公主的府邸在大唐都是十分常见的事情,可郜国大长公主与禁卫将军不一样。
他们一个是太子的丈母娘,一个是掌管皇帝丶宫城禁军的将军,倘若此事被人利用,皇帝难保不会疑心太子在网罗党羽。
唐初以来,帝王和储君的关系都极为敏感,帝王忌惮储君,储君畏惧帝王。尤其是当今圣上经历了泾原之变,狼狈逃出长安后,他的猜忌之心愈发严重。
在这种情形下,郜国大长公主与禁卫将军往来太过密切就十分容易招来祸端。
窦婴不希望西河县主因经常出入郜国大长公主的府邸而受到牵连。
西河县主虽然想不通,但她乖巧听话,认为老师这么说必定有深意。
此后西河县主与窦婴都减少了出观的次数,倒是宜都公主经常登门。
一开始她只是为了听窦婴的传奇经历,熟稔了后便把窦婴当成了知心姐姐。
得知窦婴喜欢佛经,宜都公主给她搜集来了大小乘经论共七部一百二十馀卷,这其中不乏玄奘的弟子窥基所记释注疏后流传下来的佛经。
当初玄奘西行求法带回佛经六百多部,但只译释其中七十五部就圆寂了,他的弟子们也陆续为这些佛经翻译注疏,甚至当时有上千僧人涌入译场传抄佛经。注1
过去了近百年,也未能将所有的佛经都传遍天下佛寺。
……
收到窦婴让人带回的佛经时,张棹歌和崔筠正在就刊刻选材的事进行讨论。
先前选材选的是造纸的原料,而今选的是用作印刷模板的板材。
崔筠找来了一位比故林更熟悉木材的匠人询问不同木材的特性,最后根据匠人提到最常见的松柏丶黄杨丶梨木丶枣木丶杉木与梓木等木材的特点,而挑选了枣木与梨木。
这两种木材兼具了纹理细腻丶吸水均匀丶软硬适中等优点,是最理想的雕刻板材。
选择了木材后,并不是立马就能用作雕刻的,需要在锯解后放到水中浸泡一两个月,再阴干三四个月,如此,投入使用的板材才不会发生变形丶皲裂或被虫蛀的情况。注2
刊刻关键材料之二是纸张,如今造纸的作坊已经悄悄地搭建起来,它就在崔家山林距离溪流不远的地方,可以有效地阻隔那些窥探的目光。
剩下一个影响印书的关键材料便是印刷时所用的墨了。
不过印刷跟书画不一样。
对文人骚客而言,书画是他们展现才能丶扬名立万的工具和途径之一,因此笔墨纸砚这些能影响书画质量的东西便显得尤为关键。为追求作品的完美,他们对笔墨纸砚的选用也十分谨慎。
印刷出来的书的作用更多是传播书籍的内容,而非展现书法之美,因此所用的墨只要不会洇墨或不容易被印纸吸收,用料劣质一些也无妨。
讨论得差不多了,崔筠和张棹歌忽然听见朝烟在外头喊:“娘子快些出来,窦娘子让人带了一车书回来。”
“怎么咋咋呼呼的?”崔筠神情无奈,对于能再次听到窦婴的消息却忍不住感到欣喜:“在哪里?”
她跟张棹歌走出去,果然看到了几个侍从拉着一车用木箱装着的卷轴。
随手打开一份卷轴,里面的经文让她瞬间明白窦婴的心意。
崔筠的眼睛当即便泛了红,但到底顾及形象没有掉眼泪。
她忙不叠地招呼这几位侍从入内休整,得知这些侍从中竟然有两位是宜都公主的人,心中叹服:阿姊当真是到哪儿都能广结善缘丶大放异彩。
尽管这些侍从的地位不高,但崔筠仍用好酒好菜招待了他们。
待他们要返回长安,又委托他们帮忙带一些东西去给窦婴。
崔筠除了准备钱粮布帛外,还备了两套衣衫丶鞋袜,以及自己做的香囊……里面都是一些驱虫辟邪的香料丶药材。
张棹歌说:“你这是担心窦小小在长安没衣服穿吗?”
“长安什么都贵,居大不易,阿姊交游甚广开销必然也大。我没有万贯家财相助,只能赠些衣物。”
张棹歌有所感悟:“那我是不是也要赠点什么?好歹朋友一场。”
崔筠一楞,问:“你想送阿姊什么?”
“你送了衣物,那我就送铜镜吧,正好以铜为镜正衣冠。”
张棹歌之前签到得了一面铜镜,刚好是在她意识到自己对崔筠有些好感之后,她觉得系统在内涵她不配,让她照照镜子。
气闷之下,一直将镜子放在芥子空间里没动,直到最近才听说端午有铸造新镜子的习俗,寓意驱邪。
崔筠已经有一面铜镜了,张棹歌决定送去给窦婴。
“铜镜?”崔筠困惑,张棹歌哪儿来的铜镜,莫不是要将家里的铜镜送去长安?
张棹歌说:“前些日子去草市转悠的时候看到那纹样有趣就给买了,不过买完就给忘了,刚才想起。”
崔筠:“……”
一面铜镜两千文,这也能忘?
某些方面,张棹歌真是心大得叫她惊叹。
“还有我练字的草稿,与其焚毁,不如统统交给她,让她知道我的字也是有进步的……还是留一些,毕竟如厕的时候用得着。”
看着张棹歌将一堆“垃圾”塞进装礼物的匣子里,崔筠欲言又止:希望阿姊勿要跟张棹歌一般计较。
把长安来的侍从送走,崔筠才抽空翻阅这些经文卷轴。
印刷的板材还没处理好,距离正式刊刻还有一段时间,她正好可以在那之前将这些经文誊抄到薄纸上。
这番忙碌,不知不觉就到了六月初。
再有两日便是韦燕娘的五十岁大庆,崔筠才不紧不慢地将手上的事一一安排交代好。
除了张棹歌外,只有李彩翠丶夕岚丶朝烟与两个仆役没被安排,因为她们会随崔筠到邓州去贺寿。
至于夕岚去了邓州,其馀人没法从库房支领钱粮了怎么办?
崔筠决定将钥匙暂时交由宿雨看管。
夕岚对此并无异议。倒是宿雨神情落寞,似有“又被舍下”的哀怨。
崔筠看着她,笑容温和:“你实在想去邓州的话,我让夕岚跟你换一换。”
宿雨说:“婢子只是想跟在娘子身旁伺候,娘子去哪儿,婢子就去哪儿。”
朝烟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傻呀,这是一个可以得到历练的好机会,你不想要那跟我换吧。虽然我识字不多,但掌管钥匙肯定是没问题的。”
宿雨看了看朝烟,叹息:“婢子知道了。”
——
崔筠和张棹歌到邓州时,距离韦燕娘的诞庆还有一天,她们先去见了崔元陟。
崔元陟听说张棹歌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记住《补养方》第一卷的内容,不信邪地表示要抽查,不仅让她背诵里面的内容,还拿出具体的药材让她辨认。
“此物是什么,有何功效?”
张棹歌倒背如流:“草蒿,性寒,益气长发……”
崔元陟:“……”
他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喊过来,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了他们。
崔八郎与崔九郎面面相觑,支吾半天要么认不出此物,要么对其功效知之甚少,二人都没能像张棹歌一样回答流利。
崔元陟掩面叹息,声音里颇有些遗憾。
他的两个儿子自幼由他教导,也未能学习会他一半的本事——他们对诗文经史倒是感兴趣。——张棹歌这个最近才开始读书识字的武人竟然这么快就学会了,这学医的天赋高下立判。
崔九郎年少一些,并不把父亲的失望放在心上,他说:“阿耶何必失望,如今阿姊在宫中典药,她比我们更能继承和发扬你的医术。”
张棹歌这才知晓,崔元陟的长女崔四娘居然进宫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典药,那也是正七品的女官。
不过,崔元陟并不为此感到开心。
进宫当女官能爬到顶峰的只有少数人,大多数女官都逃脱不了老死宫中,或被迫出家的命运。
崔元陟宁愿崔四娘嫁个普通出身的平民,也不愿意她进宫去。
知道崔元陟不愿多提此事,崔筠将她跟张棹歌这些日子攒的楮实子都送给了他。
“你们哪里来这么多楮实子?”崔元陟不解。
“山里采摘的。当时正好学到楮实子这里,知道它能治病就摘了。”
崔元陟抽问习惯了,顺口就问她:“那你说楮实子的治什么病?”
张棹歌脱口而出:“阳-|痿。”
崔家三父子:“……”
崔筠:“……”
你是会冷场的,它的功效那么多,就不能挑别的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