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驱逐
兴元元年。
崔筠十五岁, 及笄。
在崔元峰的安排下,崔筠回到了邓州祖宅。
韦燕娘对她说:“原本你及笄是大事,合该为你举行及笄礼, 可你有孝在身,不能枉顾人伦孝道, 及笄礼便等你除孝后再办吧。”
崔母亡故未满三月, 崔筠正伤心,哪有心思举行及笄礼?韦燕娘此提议正合心意。
知道崔筠要守孝,崔元峰下了命令不让任何人来打扰她, 她也一直深居简出。
直到秋收后的一天, 夕岚拿着收支历进来,对崔筠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年少的崔筠眼神清澈, 似是有些不谙世事。
夕岚调整了情绪,缓缓说道:“小娘子,这是今秋的收成。”
崔筠看着收支历上的进项比她随母前往汴州前少了大半,不理解:“今年是歉收了吗?”
夕岚说:“不曾歉收,只是这里有好些田的收成都被杜媪划走了。”
崔筠的目光凝固了一瞬,未发一言。
一旁的宿雨虽然有些懵懂,但很快就拼凑出了详情。
当初崔母带着崔筠去汴州投奔窦家, 将一部分部曲留下来继续打理耕作, 但因战乱以及路途遥远等缘故,这些收成从未落到崔家母女的手中。
崔母病故,崔筠回汝州找寻崔父的坟墓与亡母合葬,前前后后奔忙了半年时间。
等她终于安定下来,学着打理家业才发现那些田和部曲不是没有了——田契还在她的手上。——而是崔元峰派人接管了这一切。
崔筠以为崔元峰只是代她打理, 并未多想。
这次的收成是崔筠当家后,崔元峰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宿雨说:“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不如去问一问大娘子?”
崔筠认为有道理,于是找了个机会委婉地询问韦燕娘。
韦燕娘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反而跟崔筠开始算她住在祖宅的这些日子开销如何,把崔筠堵了回去。
由此,崔筠便知道就算她把这件事摊开来说,也绝对不得到一个理想的答案。
不仅如此,崔家上下在无形中给她施加了不少压力,乃至崔镇和崔铎的孩子们,都认为她只是一个在崔家白吃白住的穷亲戚。
每当他们询问崔筠“七姑姑为何一直住在我家”,崔筠都难堪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崔筠这个主子的处境尚且如此艰难,更遑论宿雨这些当奴婢的了。
崔筠的仿徨挣扎丶忍耐退让令宿雨看不到前路,她同样也陷入了迷茫。
贞元二年。
崔筠十七岁,守了三年孝的她正式除孝,并在一众族老长辈的主持下完成了推迟数年的及笄礼。
九月,崔筠回昭平乡祭拜亡父亡母。
宿雨被崔筠安排留下来打理菜园子和磨坊,以及看管崔筠没带去昭平乡的财帛器具。
而她独立处理这些事务的第三天,磨坊就出了事。
先是有磨坊的仆役手脚不干净,悄悄扣下了来磨面的百姓手中的一部分面粉。
有百姓察觉到不对劲,偷溜进磨坊内院,看到磨坊的人从每斛米面中就偷走一升。
对方就威胁宿雨,一旦他去报官,磨坊失去信誉,往后就不会有人再来这儿磨面了。
若要平息此事,必须赔他十倍损失。
宿雨本想彻查,奈何对方闹到了崔家那边去。
崔铎找到宿雨对她说:“为了七娘的名声,我将此事压了下来,没有让更多人知晓。但此事总得要有一个解决办法,你也不想让七娘对你失望吧?”
他的话勾起了宿雨的记忆,崔筠在回昭平乡之前对她寄予了厚望,也有意栽培她,因此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让崔筠对她失望,或觉得她不堪大任。
最终,她同意了崔铎的解决方案,对方的损失由崔铎这边填补,如此磨坊的账目就不会因为突然支出一笔数对不上,从而被崔筠察觉。
同时,她再找一个理由把那个手脚不干净的磨坊仆役处理了,只要理由合理又恰当,崔筠不会过问和在意。
做这些事时宿雨心里有些忐忑,总想找机会向崔筠坦白。
这时,她“意外”发现了那个被处理的仆役竟然是听命于林长风的,甚至那个被手脚不干净的仆役克扣了面粉的百姓也是林长风找人假扮的。
他们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给宿雨挖一个大坑。
如今事情败露也是他们故意让宿雨知道的,为的就是将她拽入万劫不覆的深渊!
崔铎说:“你可以将事情都告诉七娘。可你想过没有,七娘问你事情发生时为何没有第一时间上报,你要如何解释?她会相信你是清白的,还是会认为你我早就勾结?而你又如何解释你做假账来掩盖这桩事的行径?”
他软硬兼施。
威胁完她,又说软话:“我不会让你去做一些对七娘不利的事。”
宿雨冷笑:“二郎君说得好听,若真为小娘子着想,就该将田产归还。”
崔铎笑说:“我跟七娘是一家人,帮她打理田地是应当的,她该感谢我才对。她想要什么,自己来找我们就是,用不着你一个婢女操心。”
宿雨沈默。
一步错,步步错。
她落了把柄在崔铎的手上,又被迫上了他这艘贼船,往后的事皆由不得她。
于是问他:“你要我做什么?”
“七娘对我们可能存在一些误会,你身为她的心腹近婢,肯定能知晓她的一些想法。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不想因为误会而闹僵,因此有必要知道她的心事和想法,从而对症下药。总之,你把她的想法告诉我就行。”
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让她监视崔筠。
崔铎没有采取强硬的手段逼迫她透露崔筠的秘密,毕竟昭平别业那边还有杜媪在。直到秋税的事让崔铎看到了崔筠逐渐崭露头角的“叛逆”,他不得不正视崔筠所带来的威胁。
崔筠捉拿杜媪的行动非常迅速隐秘,连宿雨都是杜媪被抓起来审问后才知道崔筠的谋划。
为此,她一直坚守的信念产生了动摇——崔筠是否不信任她,所以将她排除在了计划之外?
又有些惶惑,是否她做过的事被人告发,崔筠才不再信任她的?
她的理智被种种负面情绪击垮,冲动之下,找机会向崔铎的人传递了这个信息。
当崔铎带着部曲赶来,险些跟崔筠刀剑相向,宿雨便已经后悔。
可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次的告密行为才是她对崔筠真正的背叛。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就这样,杜媪的事告一段落后,她跟崔筠返回昭平乡。
由于邓州那些产业仍旧由她打理着,每个月磨坊的小管事都会带着钱与账簿等来昭平乡汇报核算,她正是利用这个机会向崔铎传递崔筠在昭平乡的一举一动。
她其实不清楚崔筠是怎么发现她的。
这次崔筠回邓州给韦燕娘祝寿,她特意等了好几天,见昭平乡没有任何异动才找机会去接近故林,想要查探清楚崔筠和张棹歌到底在做什么的。
不过故林的嘴巴太紧了,她撬不开,只能进入崔筠的书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信息。
最终她找到了,但也被青溪抓了个正着。
青溪说:“解释的话等娘子回来再当面说。”
这一刻,宿雨醍醐灌顶,顿悟了。
崔筠早有布控,甚至带走夕岚丶朝烟,把库房的钥匙交给她代管都只是为了麻痹她,让她放松警惕,然后自投罗网。
正如崔铎所言,她所做的事并未危机崔筠的性命,甚至不会对崔筠造成很大的损失。可她最不能被原谅的是背叛崔筠的行为。
任何叛主的奴婢被处死了也是活该,崔筠却不想要她的性命。
宿雨是家生子,也就是说,她一出生就在崔家生活丶成长。
她跟崔筠的年岁一般大,小时候陪着崔筠读书丶玩耍丶嬉闹,长大后一起经历家破人亡的不幸,一起遭遇颠沛流离丶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是崔筠最亲近丶信任的婢女,也是几近朋友的存在。
夕岚之所以能最受重用,是因为她年长,性格沈稳,又能识文断字,还算得一手好账,并不代表她能取代宿雨在崔筠那儿的地位。
最初意识到身边出了叛徒时,崔筠并不愿意往宿雨的身上想,所以她依旧会让宿雨帮忙处理一些文书的工作。
开始怀疑宿雨是在她跟张棹歌定下婚约的当天。
在戚秧带着牙兵来请张棹歌到隋州之前,崔筠跟张棹歌谁都没有向旁人透露过她们的计划。
张棹歌说自己是为了崔筠才留在汝州的时候,周围也只有她们丶戚秧及几个牙兵。
门外有牙兵守着,她们跟戚秧之间的对话被窃听的概率很小。
不过,在戚秧他们离开后,宿雨和朝烟曾进来收拾过茶具。
随后崔筠表示要写信告知崔元峰,被张棹歌劝阻,就改主意给窦婴写信透露了此事。
事情发展至此似乎都跟崔元峰没什么关系。然而曹王判官去南阳县找崔元峰提亲那次,王贺骋与韦兆“刚好”同时来提亲,还无意中透露是崔元峰先提出来的。
算算日子,崔元峰让王贺骋与韦兆开始着手准备提亲,恰巧是崔筠透露要招张棹歌为婿之后的几天里。
这件事背后看似没问题,只是巧合。
但,这正是问题的所在。
首先,崔筠和崔元峰宣战,逼得崔元峰将田产作为她的嫁妆返还后,崔元峰便不着急为她操持婚事了。
其次,哪怕崔元峰想通过左右她的婚事来间接控制她那些田产,也不会突然让他们同时上门提亲。
他这么做除了给她增加压力外,就是想逼她从二人中做一个抉择。
至于她选的是王贺骋还是韦兆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她挑选二人之外的人。
这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崔元峰知道崔筠准备另外择一良婿,所以先下手为强。
张棹歌提过,曹王判官跟她去提亲的当天,崔元峰只惊讶她竟然能找到曹王判官来说媒,对她想要求娶崔筠一事并不惊讶。
可见他在此之前早就知道了崔筠的计划,却不清楚张棹歌不仅被授勋官,还保留军将职级,以为张棹歌仍只是一介白身。
整件事的关键就在于,是谁泄露了她准备招张棹歌为婿的秘密?
窦婴和张棹歌可以排除。
戚秧和杜秉骞?他们跟崔元峰没有往来,消息也不可能短时间内从隋州传到邓州南阳县。
崔筠倾向于戚秧来找张棹歌那天,有人听到了她跟张棹歌的对话。
又许是她跟窦婴互通的书信被人偷看过——宿雨是替她管文书的,收到书信后也会转交给她。在这个过程中,宿雨有机会看到信件的内容。
综合这两点,朝烟和宿雨的嫌疑很大。
毕竟有十几年的感情,崔筠并不想就此认定背叛她的人是宿雨,因此她将朝烟放到身边,有时候会在朝烟的面前跟张棹歌聊一些比较隐秘的事。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别看朝烟这丫头平常冒冒失失,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这嘴倒是挺紧的——张棹歌和她成婚这么久,俩人不睡一张床这事除了当事人,就只有收拾床褥的朝烟清楚,然而宅内所有人都不曾知晓此事,说明朝烟没有对外透露过她房内的事。
加上她有时候会犯迷糊和犯蠢,遇事又容易惊慌失措,崔家大房那边将这样的人安插到她身边,只会弄巧成拙。
反观宿雨这边,宿雨仍旧在代为处理邓州的资产,每个月都能跟邓州那边联络一遍。
因此,尽管崔筠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面对宿雨是叛徒这个事实。
这次韦燕娘给崔筠发了寿宴请柬,崔筠正好想看看对方是出于亲族之情才邀请她的,还是有别的图谋。
结合她跟张棹歌最近闹出来的动静。如果是前者,说明是她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了;若是后者,则坐实了大房有耳目在她的身边。
……
得知崔筠这么早就察觉到身边出了叛徒,宿雨面如死灰。
夕岚骂她:“你怎的如此糊涂!不过是磨坊有人动了手脚,严惩他以儆效尤就是,为何要畏缩怕事?哪怕你做错了事,娘子也不会因此就怪罪你。”
宿雨掩面流泪:“我后来想通了,也迟了。”
崔筠淡淡地说:“现在想通也不迟。我这次去邓州,到磨坊走了一趟,查出二哥曾与人联手设套陷害你一事。好在你刚才主动坦白了。”
宿雨说:“娘子目光如炬丶洞察秋毫,婢子再瞒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崔筠相信宿雨已经没有隐瞒。
“不过……在你接触故林,又进我书房之前,你难道真的没有察觉到我跟大郎在谋划些什么吗?”崔筠好整以暇地看着宿雨。
宿雨一楞。
“你是我身边的人,只要你去找那些去砍楮树,将树皮剥出来放到河里浸泡的部曲,他们对你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们或许未必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可你帮我处理过文书不会不知道我买了很多白灰,只要再观察一下那些部曲的行为,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他们是在造纸,但你没有告诉二哥。”
宿雨别过脸,说:“婢子愚钝,此前并未发现娘子是在造纸。”
“不,你聪明,但错在自作聪明。”
崔筠凝视着她,半晌,吩咐青溪和夕岚:“今晚给她准备盘缠,明天一早就让她离开。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昭平别业的人,是要去邓州还是要逃去哪里都自便。宿雨这名字是我起的,我也将收回它,此后世间再无‘宿雨’。”
说完,崔筠走了出去。
宿雨的脸上不见被放良的喜悦,只剩错愕和被舍弃的惊慌失措:“娘子……”
从她背叛崔筠的那天开始,她对自己的下场便已经有所预料,哪怕崔筠要杖杀她,她也认了。
她唯独没想过崔筠会赶她走。
没了名字,又被赶出崔家,这比杀了她还残忍。
崔筠没有回头,更没有再见她。
第二天一早,崔筠仍在房中梳妆,夕岚就来覆命说已经将人赶出昭平别业。
崔筠淡淡地应了句:“知道了。”
她低头端看妆奁中的几支簪子,久久都没能下定决心要戴哪根。
这哪里是在挑簪子,分明是乱了心神。张棹歌看得清楚,从袖中抽出一根鎏金打造,簪首镶着花和两颗琉璃珠子的簪子,直接给她簪上。
“不用纠结了,戴新簪子吧。”
崔筠透过铜镜,目光往这个刚起床的人身上一扫,随后才落到发髻间的新簪子上。
“这是鎏金打造的?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张棹歌说:“你赠我纱罗巾子,我赠你簪子,这叫礼尚往来,不能以礼物的价值来衡量心意。”
其实这簪子是刚才签到得的,她一分钱没花。
不过想到当初王贺骋想给崔筠送梅花玉镯子的事,她又补充说:“你要是不喜欢,就当是帮我收着,哪天我或许用得着。”
“噗——”崔筠被逗笑,“棹歌所言甚是合理,那我便先帮你收着。”
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将簪子拔下来。
打扮完跟张棹歌走出房间,崔筠望着外头阴沈沈似要下大雨的天,眉头微蹙,呆站了几秒,擡腿朝书房走去。
张棹歌站在原地,问她:“你要是担心她,舍不得她,干嘛赶她走?”
崔筠答:“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我不会因为这些事就要她的命,但也无法轻易原谅她。况且她的心不在这里,没必要强留。”
张棹歌嘀咕:“这是什么虐恋情深小说里的分手桥段?”
不知想到什么,她自言自语:看吧,她心里这么重要的女人这么多,对我并不是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