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分梨
清晨, 正是霜重露寒的时候。
窦婴在华阳观待了大半年,已经习惯早起写经丶备课。
今日一如既往地早起,刚走出房门, 便看见张棹歌站在院墙上,摘墙边那颗梨树上结的山梨。
梨树底下的梨已经被摘光, 唯有顶上那部分非攀爬无法触及而没有遭到采摘。
窦婴倚在门边安静地看了会儿, 直到张棹歌安全落地,才说:“大郎就不怕文杏馆主人让狗来撵你么?”
张棹歌一手抱着几个山梨,一手将食指竖在唇前:“嘘——”
她分了个山梨给窦婴, 后者只是顿了下, 一边接过,一边轻笑着说:“分梨。看来大郎这次过来要与我说的事不是什么好事。”
张棹歌:“?”
不是吧, 窦小小才在道观进修半年,就学会算命了吗?
张棹歌坚决不认:“一个梨而已,能说明什么?”
窦婴笑说:“大郎初时说是来替七娘送信的,如今倒是不否认自己也有事寻我了。”
张棹歌一噎。
好家夥,跟七娘真不愧是姐妹。
不,应该说七娘真不愧是窦小小调|教出来的小狐狸,一样狡猾。
张棹歌张嘴欲言, 窦婴擡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到别处去说吧, 这里人多眼杂,昨日好不容易澄清了谣言,今日再落人口实对你和对七娘都无益。”
张棹歌颔首,仗着一身武功,又翻墙走了。
途径文杏馆的狗舍, 还好心地把偷摘的山梨分一个给狗,剩馀的都被她收进芥子空间里。
文杏馆后边的山岭叫斤竹岭, 种了许多大竹子,原本青翠的竹叶此刻已染了黄,与文杏馆的杏树相辉映,构成一幅“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景。
在张棹歌吃完一个山梨,准备吃第二个时,窦婴的身影才缓缓地出现在幽径上。
这里的环境清幽,也足够僻静,一眼就能看到周围是否有别的身影出现。
窦婴拾阶而上,边走便缓缓说道:“七娘在信中问我,若她没有招你为婿,那与你成婚的是否就是我了。”
张棹歌丢开啃剩下的梨心,也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七娘忽然问我这个问题,是因为已经知晓家父曾想招你为婿,而我未曾反对的事了吧?”窦婴来到了张棹歌的身前,微微仰头盯着她的眼睛。
半晌,窦婴得出一个结论:“你也知道了。”
“……嗯。”张棹歌颔首,“但我知道,你只是没反对,不代表你是愿意的。”
窦婴忽而嗤笑了声,说:“大郎在这事上倒是天真得很。”
张棹歌:“什么意思?”
“大郎猜我为何不反对?”
“……”张棹歌心里微微发毛,不会真这么狗血吧?!
看到她似有些呆滞的反应,窦婴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逗你玩的。实际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本意是让父兄替你在汴州谋一个出路,可父兄认为光给你谋出路哪里够,最好是再搭一个美人儿给你。”
张棹歌:“……”
这丶这么自信的吗?
好吧,窦婴确实有自称美人的资本。
“我知晓你不会同意,但总得让他们死心,因此放任了他们的行为。后来我收到了七娘的书信,信中告知你已同意入赘,为避免七娘误会,只能拦下准备去向你提亲的兄长。”
张棹歌恍然大悟的同时又重重地松了口气。
她就说嘛,窦婴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既然如此,她坦白身世,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她说:“小小可记得前日我们刚见面时,你曾问七娘是否有喜了?我当时说得有些语焉不详,这次准备认真地回答你——我同七娘不会有子嗣。”
窦婴秀眉微蹙,用目光审视她:“你身子有暗疾?”
张棹歌一听就知道崔筠没有向窦婴透露她的身世。
她问:“如果我跟她一辈子都不会有子嗣,你会拆散我们么?”
窦婴无语,她既不是焦母,也不是恶人,怎会因此而拆散“他”跟七娘呢?
“七娘她心悦于你,并且用诗句表明了此生非你不可的态度,我为何要狠心拆散你们?除非你待她刻薄冷漠,又或是做了对不住她的事。”
“所以只要她心悦我,而我也心悦她,并且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即便我与她不会有子嗣……”
窦婴再次审度她,试图琢磨她的反应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下一秒,张棹歌便揭晓了答案:“……即便我与她皆是女子,你也不会反对我们?”
秋风清扫着林中的落叶,枯黄的树叶丶竹叶簌簌地飘落。
凄凉的秋风拂进窦婴的心头,温热的血转瞬就凉了下去,如同她的手脚。
她擡手按在了张棹歌的胸口处。
力道是那么的大。
在张棹歌解除时装效果后,又是那么的无力。
她想通了什么。
她凝视着张棹歌,竹叶纷飞,一片阴影投下,乌黑的眼眸里本来清冷明亮的光暗了下去。
她放下手,挪开视线,投向竹林的深处。
那儿什么都没有,有且仅有一片幽暗。
张棹歌想说些什么,下一瞬间,窦婴的巴掌就落在了她的左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那一瞬间,秋风无情,落叶无声,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窦婴被冰住的手脚似乎因这一巴掌而稍微恢覆了点知觉,她的手心疼得几近麻木。
再擡眸去看张棹歌,她的左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她只是龇了龇牙,并没有过多的情绪。
窦婴问:“七娘知道吗?”
即便脸颊火辣辣地疼,张棹歌也没有什么脾气地点点头:“她知道。那天我在溪谷沐浴,不小心被她发现了真实身份,她便招我为婿……”
“所以你从前不近女色,并非你不爱女色,你只是害怕身份被拆穿。”
张棹歌叫屈:“我喜欢女子不代表我是个色中饿鬼是个女的都喜欢。”
收到窦婴递的眼刀子,张棹歌感觉另一边没被打的脸都开始隐隐作痛,急忙摆正态度:“我从军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身份是否被拆穿,我是真的不在意,因此我从未想过利用男子的身份去勾搭女子。”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窦婴一个从前就得到过答案的疑问:“你既然是女子,何以能通过验身进入军中?”
她从前只怀疑过一次张棹歌的身份,后来被陈仙之妻解释说验过身,才卸去怀疑。后来她不是没趁机摸过张棹歌的胸,当时的确看不出异样,跟刚才的手感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的胸!
张棹歌张口胡诌:“验身的人是我的老乡,他知道我孤苦无依丶走投无路,就帮了我的忙。后来我被杜秉骞收入麾下,跟同伍接触少,他们也没有机会验明我的身份。”
反正窦婴不可能回到淮西去找当初给她验身的人来辨认真伪,还不是随她编造?
窦婴却早就清楚她的德性,说:“你知道我没机会验证,该怎么说都是你一张嘴说了算。”
张棹歌:“……”
你们姐妹俩都是心眼成精的吧?
“那你如何保证以后不会身份暴露?你们的问题仅仅是不会有子嗣吗?”窦婴想到自己给七娘千挑万选,居然选了个女人当夫婿,当即懊悔得自戕的心都有了。
是她害了七娘!
张棹歌打开了时装效果:“我会小心不让身份曝光的,如同我在主动暴露身份之前,你们谁都不曾怀疑的那般。”
窦婴仔细打量她,发现她除了长相秀气,比大部分牙将都矮一些,以及没有喉结外,的确找不出别的容易露馅的地方。
而且不知道是否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现在的张棹歌的胸口手感又不一样了。
这么想着,她伸出手去。
张棹歌挡下,说:“刚才那一下只是为了让你知晓我的身份,我已经对不住七娘一回了,不能再让她以外的人碰第二回。”
窦婴:“……”
她的注意力刚分散,张棹歌又提醒了她,她的妹妹丶七娘,找了一个女子当夫婿。
不仅如此,她们假戏真做……七娘被一个女人骗去了身心!
窦婴这会儿不是手脚冰凉,而是头疼了。
特疼。
窦婴心底涌出莫大的哀伤,她无力地问:“你们为何要告诉我真相?不告诉我的话,就不会有人拆散你们,你们就可以安稳地度过一辈子,不是吗?”
张棹歌说:“她觉得自己在无意中抢了你的心上人,因此一直心怀愧疚。我不希望她再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和负担生活,决定告诉你。你是她最重要的人,在她的心里,你的份量甚至超越了我,把真相告诉你也是对你的尊重。”
“原来是这样。”窦婴眼眶泛红,盯着张棹歌:“那你就没想过,知道自己的妹妹爱上了一个女人后,我要怎么做才好?你知道我在乎她,你也知道我会帮她,只要她能够幸福,我可以舍去一切,所以你仗着我对她的这份关爱呵护,给我出难题,逼得我除了认同你们而别无选择?!”
张棹歌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默认了自己的卑劣。
“对不起。”
窦婴不愿再听,决然地转身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