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刺绣
张棹歌正在训练昭平别业部曲的时候, 看到了林长风,她让人先一步回去通知崔筠,自己则打马上前拦下林长风一行人。
“林长风。”
林长风勒马, 面上恭恭敬敬:“原来是张郎君。张郎君这是在做甚?”
他狐狸般的眼睛从远处那群持着木刀排列整齐的部曲身上掠过,无需前往昭平别业查探, 他便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张棹歌说:“天冷了后, 有不少部曲生了病,所以为了增强他们的体魄,特意召集他们出来强身健体。你们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林长风说:“小的是奉阿郎的命令, 来问七娘子冬至与年节是否回邓州祭祖, 阿郎好早些做安排。”
她头一歪,看到了骡车里钻出来的五桃, 便露出了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问:“这种事哪用你亲自过来?而且用得着带上二舅哥身边的婢女吗?”
“五桃是来寻亲的。”林长风编造了一套五桃有一个很早就被发卖的姐姐,她最近听说买她姐姐的人家就在昭平乡,所以崔铎大发善心,允许她过来寻亲。
张棹歌一听,这借口找的这么不用心,想必是冲昭平别业来的了。
她说:“哦?你那姐姐叫什么名字, 既然是在昭平乡, 我肯定知道。”
“她叫二丫,也不知道如今是否改了名字。”
“二丫呀……我倒是知道好几个,孙家有个二丫,嗣群家也有个,还有……”
林长风看出来张棹歌是在拖延时间, 心中一紧,着急地说:“我还得去寻七娘子, 就先过去别业那儿了。”
张棹歌笑吟吟地看着他:“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起吧。”
她让部曲们改训练为巡视,自己带着林长风回到了别业。
这会儿,崔筠已经安排下去了,保证林长风带过来的每一个人都处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林长风还未到别业便已经感受到别业的不同,别业的一草一木看似没什么变化,实际上他走到哪里都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视线盯着他。
而且别业内的部曲丶仆役的精气神看着都跟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过去他们麻木丶颓靡丶胆怯,如今眼里能看到光芒,腰背直挺,哪像崔家那些部曲仆役一副被生活压垮了的模样?
进入别业的时候,林长风给五桃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假装被门槛绊住,直往张棹歌身上扑。
怎料张棹歌像是后背长了眼,她突然往前蹿了一大步,似有些急切:“七娘,我回来啦!”
五桃毫无意外地扑倒在地上,摔得她头晕眼花,手腕关节好像要错位一般,眼前一片发黄,看不清楚周遭的一切。
她高声痛呼,张棹歌这时才回头,故作讶异:“七娘还没出来,怎么行这么大的礼?”
林长风太阳穴跳了跳,忙让仆役去将她扶起来。
“郎君,奴家的手好像断了。”五桃这回哭得真情实意。
奈何张棹歌“郎”心如铁:“你家郎君在邓州,只怕一时半会儿赶不及来这儿给你治手。”
林长风:“……”
五桃:“……”
她哭得更伤心了,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不解风情丶毒舌嘴贱的男人?
林长风不得不出手替她检查:“好了,没什么事,大概是挫伤了。”
这里的动静闹到了后院去,崔筠像是被惊动,慢悠悠地到前院来,看到这一幕,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大郎,林长风怎么会在这里?”
林长风这会儿顾不得五桃,过去向崔筠说明了来意。
冬至祭祖是族中的大事,但崔筠属于外嫁女,非必要参加。
但崔元峰拿准了她会参加,毕竟四房仅剩她这一个血脉了,她若是不参加,族内还是会拿过继来说事。
“我自是要回去的。”崔筠说。
林长风勾唇,这正中主子下怀。
只要崔筠和张棹歌回邓州,他便可安排来寻亲的五桃查探昭平别业的秘密。
鉴于崔铎没有掌握昭平别业别的奴婢的把柄,所以临时策反这儿的奴婢是不成的了,只能强行安插眼线到乡里,他不信崔筠真手眼通天,能把昭平别业经营得无懈可击。
崔筠把林长风一行人安排在别业的杂舍住下,以便监视。
林长风打着帮五桃寻亲的幌子离开别业,试图躲开崔筠的监视,然而他不清楚,这乡里也有不少崔筠的耳目,他是真寻亲还是假寻亲,崔筠一清二楚。
不过,崔筠的确无法一手遮天,乡里虽然有不少依附和信赖她的乡民,但也有很多嫉妒她的人,因此林长风很快就打听到崔筠从夏初便开始组织人手造纸了,现如今崔氏楮皮纸不仅在汝州销售,还卖到了汴州那边去。
饶是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林长风骤然得知这件事,仍吃惊不已。
他是崔家的家生子,对崔筠不说从小看到大,她在祖宅的那三年,却是一直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的,她有没有造纸的技艺,他还不清楚吗?
这一切似乎是崔筠和张棹歌成婚之后才有的变化。
至此,他已经十分确定宿雨背叛了崔铎,就是不太清楚这其中是否有崔筠的手笔。
于是他找了个机会拦下了宿雨,高声说:“宿雨,好久不见。”
如果宿雨心虚,说明宿雨未曾让崔筠发觉她曾经背叛的事;若是宿雨无所畏惧,说明崔筠已经知晓她过去做过的事,只是没有予以追究。
宿雨想到崔筠的吩咐,也懒得再跟林长风虚与委蛇,问他:“你有什么事?”
林长风眯了眯眼:“二郎君托我来看看你,毕竟这两年,你着实辛苦。”
宿雨微微一笑:“都是奴婢,为主子分忧罢了,谈何辛苦。”
林长风咬牙切齿:“你不怕七娘子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想到昔日林长风威胁她的嘴脸,宿雨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心中的阴霾也散去。她说:“你敢到娘子面前揭发我吗?你能跟娘子说什么?是说你的主子做出威逼我来盯自家妹妹的事?传出去,他还要名声吗?”
宿雨这有恃无恐的模样,让林长风确定她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崔筠。
所以这些日子她透露给崔铎的事都是假的,目的就是为了麻痹崔家。
林长风暗恨,他们果然还是小瞧了崔筠。
如今已经引起了崔筠的警惕,他再想收买昭平别业的其馀奴婢就更加困难了。
这里发生的事,很快就由宿雨亲口告诉了崔筠。
崔筠说:“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那筹备在邓州开纸行的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她没想过能瞒住崔家那边一辈子,因此只想在他们发觉,并试图把手伸过来之前,尽可能地积蓄力量。
如果说,崔筠成婚之前,崔氏族人会盯着她是为了那一丁点家产,在跟掌握造纸技术的利益相比,那丁点田产就不算什么了。
一个拥有众多书籍资源的家族掌握了造纸术,就等于掌握了山南道一部分读书人从仕的道路——试想一下,崔家创办族学,提供笔墨书籍,那周围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必然会为了这些资源而依附崔氏。
不管将来崔氏有多少子弟能走上仕途之路,只要那些读书人种有一个通过了科举入仕,那天下人就会知晓这是崔氏的功劳,该士子也必然会跟崔家绑在一起。
假以时日,何愁他们这一支不能崛起?
崔筠知道崔氏族人的野心,而她身为家族的一份子,在需要借助博陵崔氏之名行事的前提下,无法做到弃家族的发展于不顾,因此邓州的纸行就是她准备用来应付崔氏族人的。
她的底线是造纸术必须掌握在她的手上,没道理她耗费人力物力完善了造纸术,崔家却来直接摘桃子。
崔家如果想要分一杯羹,只能在她抛出的条件下投资邓州纸行。
想到这个冬至又得打一场硬仗,崔筠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屋檐下随风奏响丝竹之音的占风铎令她从这些冗杂的俗事中回神。
朝烟见她精神不佳的样子,便说:“娘子,不如我们到新建的常春馆走走吧?阿郎说,每日要多走动,身子才能健康。”
常春馆在别业主体宅院的西边,是应张棹歌要求所建的草堂,那儿栽种了不少药材,也是张棹歌闲暇之馀研习医术丶偷偷酿酒的地方。
崔筠说:“她不在那儿,我们去了也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没甚意思……不过我的确得出门一趟,你帮我将绷架拿上。”
朝烟给崔筠取来大氅和手炉,又去抱室内的绷架,亦步亦趋地跟在崔筠后面出了门。
别业外的风很大,阵阵北风仿佛要将暴露在外的脸皮刮掉。
崔筠带着朝烟来到了仇副将家找于春娘。
后者看见朝烟怀里抱着的绷架,笑问:“崔娘子是刺绣时遇到什么难题了吗?托人来唤我一声,我可以过去指点。”
崔筠掩笑说:“是我有问题请教于娘子,没有让你专程跑一趟的道理。”
进了屋,朝烟将绷架架好,于春娘打量了上面的绣品一眼,说:“这幅绣品快完成了……看纹样,是要裁制来年的春衣?”
“原想做冬衣的,奈何实在是忙,至今也未完成刺绣这一步。”
于春娘说:“何不交给底下的奴婢呢?”
重阳节后,崔筠就仇果派兵护送一事来道谢,她看到于春娘在刺绣,于是向于春娘请教,至今两个月有馀。
于春娘刺绣,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是补贴家用,三来她没有崔筠那么雄厚的财力可以买现成的绣衣,也没有足够多的奴婢腾出时间裁制衣服。
她不理解,崔筠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为什么要亲自学习刺绣呢?
崔筠隐秘一笑:“交给别人便没有意义了。”
于春娘不再多问。
崔筠回到别业时,张棹歌也恰好回来,她下马将缰绳扔给底下的人,刚想去牵崔筠的手,旋即想起自己的手太冰了,便呵气,搓了搓,待热了才伸过去。
崔筠笑吟吟地看张棹歌做完这套动作,想看这人发现她的手也一样凉之后的反应。
张棹歌牵上崔筠的手后,眉头蹙了蹙,旋即将她两只手都夹在自己两掌之中,问:“你去做什么了,手怎么这么凉?出门不带手炉,带绷架做甚?”
“去了于娘子家一趟,同她探讨刺绣。”崔筠任由这人将她的手焐热。
张棹歌不解:“你什么时候对刺绣也感兴趣了?”
“两个月了,你都没发现。”崔筠佯装郁闷。
张棹歌叫屈:“我去长安前你并没有此兴趣爱好,我回来后,你就马不停蹄地给我安排了训练部曲的活,我都没多少时间陪你。我不管,腊八过后,你得多陪陪我。”
崔筠没想到她还能反咬一口趁机提条件,好在这也是她的想法,便应了下来。
张棹歌这才去看朝烟手上的绷架:“你绣的是什么?”
“襦裙。”
“哦。”张棹歌对刺绣不感兴趣,便没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