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球草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宫人成行成列地走在青泥路上，守在深红宫门前的小太监打了个盹儿，远处枝条断裂声惊得他顿时清醒过来，紧张望向四方，继续挺胸站立。
前殿内，佳肴美馔已被撤去，桌案摆上了用以漱口茶汤。
琳琅月色下，顾池臣只身从里面出来，影子在地面被拉的倾长。
“她怎么死的！昨晚上还替我值夜呢！”
“听说在里边没伺候好把那位得罪了，直接当场便没了！”
惊讶的声音忽的响起来，石狮子后面的胡同里，有人压低声音正讨论着什么。
“也真是可怜见的，她那人心善，前几日还跟我说出宫的事儿来着，命还真是差了点……”
听着宫人议论声，顾池臣想起晨时在栈桥前看到的那滩隐隐惨遭血丝的流水。
男子回头望向那座在月光下显得庄严肃穆的宫店，金铄砾瓦铺在上面似乎泛着清透光辉，使檐壁都黯然失色。
月色似乎更加浓了，深更露重里，顾池臣屏了气息回到院子，陈一候在门前迎上去：“主子，您回来了！长公主没为难您吧。”
在宫中处处束缚，他不得乱跑，可见顾池臣一整天未归，他心里担忧，就早早在院前等候着。
进到屋子，陈一左看右看，顾池臣衣着完好，浑身上下一点脏污也没，怎么看都不像出了事儿的模样。
但陈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觉得自家主子似乎比清晨出去时气压低了些。
“主子，今日长公主真的没对您做什么？”，他踌躇半天，还是没忍住。
半响，男子冷声说了晚膳之事。
就听陈一小声嘟囔了句：“看来长公主除了好些美色，好像也没什么其他怪癖。”
毕竟陈一对长公主肆虐好色的传闻印象实在太深，想着这点，反而倒使他对顾池臣说得侍膳一事没那么惊讶了。
话音撂地，陈一觉察到抹危险，旁边那抹幽幽的视线盯过来，陈一脚底生油，一溜烟瞬间拿起茶壶：“属下去给主子再添些茶来！”
他夺门而出。
屋内又馀下顾池臣一人，男子垂落眉眼，望着茶杯，渐渐出了神。
***
“哎呦，瞧殿下您一来，咱们太后娘娘精气神都好了不少，也就您才能让太后娘娘这般开心了！”
长寿宫里，关太后右下方，落长鱼‘瘫’在椅子内，一下下揪着盆栽。
关太后皮笑肉不笑端坐，她三番两次派人到金銮殿，今日才终于把落长鱼请来。
落长鱼自顾自倚着，手里的那株绣球状绿叶圆滚滚的，一簇紧挨一簇，颇讨人欣喜。
桌面那小小一株乃宫中花匠最新培育出的花种，在这深冬寒霜里显得更为难得。
为博长公主一笑，曾有培育的宫人大着胆子向金銮殿献品。
金銮殿收下后，每当花匠们育出满意的新种，就会命人来送一份。
这回宫人送时，刚巧碰到落长鱼出宫，宫人呈上去，等了许久，以为长公主这次又不会要了，刚要往回走，没成想长公主身边的宫人却上前收了下来。
见落长鱼自进殿只揪草半句话也不张口，袁姑姑赶忙出来打着场面话。只是那原本和善的笑与她那副刻薄的面相揉杂一起，显得过分违和，令人莫名感到不适。
关太后抚着她那手长长的护甲，目光不动声色朝那边瞥去了眼。
又过了会儿，到底是没忍住，她轻声：“听外面说金銮殿这几日将上门拜访的官员都给拒了？”
“长鱼，哀家在跟你说话。”
金銮殿闭门不见客，那些个官员日日在御前倚老卖老，上本参奏，关太后安抚这个安抚那个，忙的焦头烂额。
落长鱼久久不回她，她一时忘记好不容易才将人请来这事儿，脾气暴躁起来。
袁姑姑见状倒好杯茶毕恭毕敬笑着端到落长鱼面前：“殿下，这是今年年底刚供上的新茶，太后娘娘特意命奴才沏的。”
又一片叶子被揪掉，落长鱼把它们归拢到一起，完全没有出声搭理的样子。
袁姑姑尴尬地看了眼太后，把茶杯轻放下，默默退回去。
想到如今局势，太后缓了缓，长舒一口气，话里带着慰藉：“长鱼，自你一出生哀家就带着你，那时后宫那些妃嫔见你母亲没了，一个个争着抢着要把你夺了去，她们安的那些心思瞒得住陛下却瞒不住哀家……”
五十六丶五十七丶五十八……
伴着这几片绿叶飘落，整盆绣球刚好秃下来一半，这面被薅光了，落长鱼又继续去薅另一面。
关太后一边说眼睛一边不时朝落长鱼瞥。
落长鱼稍微侧了些身，从关太后那个方向看去，只能看见她半边似乎垂头认真思考的身影
见落长鱼没说什么反驳之类的话，她觉得看样子落长鱼是听进去了。
感觉自己刚刚话已铺垫的够多，太后话锋一转，继续用她那循循善诱的口吻：“如今东宫处处与我们作对，皇后和章家竟又要联合那些旧臣继续推行什么旧政。”
“呵！简直荒谬！他们这是要把哀家把大邑置于何地！”，手心排在扶手上发出沈闷一声，太后声音气愤。
“再继续这样，岂不是要翻天！长鱼你觉得如何？”
一秒，两秒，大殿寂静无声，没人说话。
“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落长鱼看过来，袁姑姑笑着试探问，“殿下，太后娘娘适才所说…您觉得如何？”
太后腰板挺的笔直，视线往殿中央看去，拿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就听女子淡淡朝她们吐出二字。
落长鱼神色无澜：“什么。”
因着擡头，她身子侧开了些，刚好能让人看清她手里动作。
这一看，太后如鲠在喉，差点气翻过去。
四十四瓣，比上一株少了十二瓣。
另一边也薅完，落长鱼拨弄了两下光秃秃的草枝就听太后和袁姑姑声音交替着响起来，她侧眸就回了刚才那句令太后两眼一黑的话。
袁姑姑赶紧上了杯茶，太后拨开这一会气算堪堪顺回来。
要是关太后能进朝堂，如今她也不会这般心迫，可偏偏她没那个理由参政。
对着落长鱼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关太后愁容满面，声音听着隐隐发颤，“长鱼，眼见明日新法就要推行，你怎的还如此不慌不乱——”
“别的什么阿猫阿狗拒之门外也便罢了，可兵部容尚书于我们是近臣，你万不该将容公子那张拜贴也给拒了。”
太后顿了下，勉强平静把后半句话说完。
落长鱼知太后找她说得无外乎逃不了近日以来那些事，可她说这说那的，委实让人听得烦。
女子声音不耐烦：“太后娘娘这么喜欢，不如现在就将人宣进长寿宫。”
太后一噎，唤作别人说这话，她早就大斥一声再给他治个对皇室不敬的罪。
可现在……
关太后清楚她万万不该动怒，一定要将人稳好了。
她话音软下来，含着丝忧切的意味：“长鱼，你知道哀家不是那个意思，容氏侍奉三代君王，对他们客气对你我都好。”
落长鱼懒得拆穿她，况且她也不是专门来听太后说这些的。
“您打算如何做。”，她问。
女子一语言毕，太后宽慰一笑以为落长鱼是听进去了，然后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待明日大殿议政，就算再蠢想必落瑾手里也会攥些我们的把柄，但只要我们掌控好章家那事，关键的时候再将此秘事抖落出来！他们就再别想翻起什么浪花！”
“长鱼只管照哀家说的去做，剩下的，哀家自会安排妥当，到时候权力掌握在我们手里，一个位置都别想哀家给他们留！”
阴厉狠毒的声音在殿内久久回荡，落长鱼静静听着，没有回应。
“太后娘娘，把平安脉的太医到了。”，突然一名小太监走进来，颤颤巍巍的声音打破这片空旷。
说完想说的要紧事，太后身子也不觉放松下，没去责怪小太监打扰，只是命他将人领进来。
每隔三日，太医院都会有人前往长寿宫来给太后把上一副平安脉。
太监得令立刻向外走。
太后吩咐完打量了眼落长鱼瞧着女子面色苍白的模样，思量片刻她朝她开了口：“待会儿让那太医给你也把上一脉，怎么瞧着身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弱。”
落长鱼拿起那株绣球，太医被领到大殿中央。
瞧着是副生面孔，太后嘴角含笑：“听说太医院最近从宫外挖了个名师回来，想必就是这位小太医，宫内琐事繁多，如今到了这宫内倒是屈才了，不如…”
太后话刚说到一半，就见落长鱼站起身，她话音止住望去。
落长鱼冷声道了句不必，就扶住宫女的手施悠然往外面走了。
关太后嘴角的笑意凝住，望着落长鱼背影她眼睛眯起来，里面含上几分不真切的意味：“她好像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长公主喜怒不定，今日确实无礼，可需奴婢再去敲打敲打？”，袁姑姑试探着问，太后冷眼凝过来，她惶恐垂头。
“倒也不必。”，过了片刻，关太后声音响起来。
忆起平时落长鱼的做派，她心里疑虑打消了几分，视线略过那些值守的貌美宫女，她摆弄着护甲淡淡吩咐了句：“哀家身边不需那些无用之人，没用的一概打发了去。”
“是。”
“行了，将那太医招过来，昨夜那碳烧得哀家头疼，一会儿吩咐下去，日后只得在外殿烧。”
袁姑姑依令去做，长寿宫窸窸窣窣了阵，没一会儿便静下来。
经过御花园，皇帝和妃嫔嬉闹的声音传过来，落长鱼目不斜视，沿宫道继续往前走。
昨夜突降大雪，落长鱼忽起了兴致，便没乘轿辇，徒步前行，纯厚洁白的雪铺了长路，她一路走，脚下的雪一路咯吱咯吱地响。
前世一心扑在权力争斗中，落长鱼好久没这样平下心过。
重活一世后，她最喜欢一人静静坐着，闭上眼，慢慢感受轻风飘来带起的那阵惬意。
自去长寿宫到回金銮殿的路上，走走停停这么些路，落长鱼有些累了，加上手心那盆沈甸甸的东西，让她不免后悔将那盆秃枝拿回来。
她怎么想的，竟拿了一路。
落长鱼阴测测盯着手里小小那一株绣球，似要盯出个洞来。
她准备将绣球扔掉，刚想撒手，女子不经意擡眼，就看见在石柱旁倚着的人。
落长鱼眉梢微扬，颠了颠手心，改了主意。
那边顾池臣依令在这儿等着，见落长鱼回来，他快走几步过去，刚要行礼，就感到手心一沈。
他往下望，一盆被薅的光秃秃的不知是什么的植株便赫然出现在他手里。
“这……”
“拿稳。”，丢下两个字，落长鱼与他擦身扬长而去，入了殿门。
落长鱼头也不回往里面走，与顾池臣同在宫门等着的宫女垂头跟上去，便听她们长公主冷不丁开口，
“他今日都去了哪儿。”
后面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顾池臣还滞在门口，颇有些嫌弃与手心盆栽互瞪。
“回殿下，顾公子在宫殿侧门停留了半柱香，别的倒是和往常一样。”
待落在身上那抹视线消失，顾池臣擡头，墙角处那片红纱转瞬消失，他眸色暗下来，迈步转头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