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变
公子贵女三言两语聚在林子粗树后,大多好奇不敢往前,皇帝特开先河暂退了男女有别的祖训,女辈里不乏有善骑射者,配穿好护襟随队伍一同参与进来。
容珩走到落长鱼身边,笑意盈盈地问:“臣不知殿下夏欢哪种只好每样都送了些,那熏香可曾管用,殿下这几晚睡得如何?”
抵达当夜他便差人往长公主寝宫送了有助深眠的安神香,出宫这趟本一切从简原则,落长鱼未带其馀覆杂用物,也只有几名贴身宫婢和太监侍奉,他们并未与她通传,大抵为外围宫婢所收。
他笑意盈盈,站的地方恰好挡住了阳光,落长鱼半眯的眼睁开,少倾应了一声。
嗯?
女郎面色无澜,心情看起来也与平日差不多,容珩想应是不错的意思。
长公主还算喜欢,既如此他想了想试探道:“臣还带了许多,待会儿殿下可要去挑挑……”
“算了吧殿下那香气太重闻得臣头疼,容少卿还是自己留着吧,啊。”顾池臣话音轻飘飘的,末了加了句尾音,手肘搭在落长鱼肩肩上挑眉冲容珩道。
日光突然射过来,容珩撇过脸,语气加重几分:“顾侍郎如日中天,在下到不知原来如今侍郎大人已能替殿下做决定。”
两人声线皆没压制,林子里探头探脑瞧风的人听得一清二楚,默契相视。
“不敢不敢,在下定要事事以殿下为先的。”话虽如此,他却是朝着落长鱼一字一字道。
胳膊移走,他又重新搭回去。
“老臣请长公主殿下安。”
“父亲。”
“嗯。”
顾池臣手还搭在落长鱼肩头,容海瞧见忍不住皱眉,光天化日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关太后和长公主决裂,如今容家正表忠心,先前容珩总往金銮殿跑太后还能理解,可现在容珩仍旧那样太后不满就此事还特叫容海入宫好好谈教了番。
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风声传的遍地,一旦漏到长寿宫,想到出来前信誓旦旦说的几十句肺腑之言,荣海面上有些挂不住。
顾侍郎与长公主不合避她于蛇蝎,可两人姿态亲密,对旁人若视无睹,容海瞧着又觉出丝不对劲,传言不算空穴来风,但他却开始有些怀疑。
他俯身行礼,林间嬉笑声一阵阵的,半天不见人应他咳了两声直起身。
二人肩肘搭在一起,垂眼呵呵笑道:“长公主殿下倾城之姿,老臣……佩服的很。”
他把袖子从容珩手里扯出来,因先前落长鱼视他无睹耿耿于怀。往这里走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个小辈调头跑开,周围没了人容海愈发大胆,容珩几次插话都没将他嘴堵住,没想听他说着说着最后竟来了这么一句。
他皱眉小声扯了下荣海。
“容尚书哪里话,尚书府幕僚众多,想来与你容海比,本宫还是远远不如。”落长鱼眸光蔑视没什么焦距落在远处,轻笑淡淡道了句。
人老蠢笨,不值得她多费口舌。
宫人牵来马,脚踩马鞍,女郎利落翻身上马。
顾池臣紧跟:“容尚书好体力。”他的姿态与落长鱼不尽相同,上下打量荣海一眼,转头骑上另一匹马和落长鱼一同离开。
好半会儿容海反应过来,两人高高跨坐马背,他两眼直瞪气的胡须横七八竖乱颤。
可如此还远远不够,容海气得心跳不稳,还未平覆耳边又传来句容珩胡言乱语的声音。
“殿下!一切都是家父自作主张说的,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殿下!!——”
五脏六腑咯噔一声,容珩气得仰壳两条老腿走的飞快一下把往两人屁股后追的容珩扯住。
“逆子!声音这么大你是还嫌不够丢人!”
时辰已到,大部分人前往深处四周视线散开,他半拖半拽把人拉走。
容珩死死托住身,眼睁睁瞧顾池臣追上去眉梢飞扬地同落长鱼一起进了林中深处。
他瞬间挣脱荣海牵制,夺过宫人手内缰绳直直骑马而追,荣海阻挡不及,又被突然激起的马鸣惊到,一下子瘫地激倒。
……
箭簇沾染了血,死死插进猎物□□,灰兔挣扎片刻归了西,太监将其提起扔进装有大半猎物的篮筐里。
“好箭法!”
“不愧是太子殿下!”
“殿下好生厉害!”
公子哥们心思各异围在身边,夸赞话术一声接一声,弯弓放至腰间,落瑾又射出一箭,惊叹声传来,众人望去,黄衣女子领头,章弱柔和三五贵女一同走上前。
“太子殿下。”
“章小姐。”落瑾低头与她对视。
太子与未来太子妃碰面,众人识趣不由为他们让出了片空地,领头的贵女心存侥幸,换上副自认为倾城的笑往前半步,娇声冲人开口:“太子殿下,臣女……啊!!!”
林中突然射来支利箭,擦着贵女面颊直直钉在她不远处树干上,贵女手脚冰凉楞在原地,嘴唇还哆哆嗦嗦张着,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章弱柔和她站得近,几乎在一条直线上,此刻却到了骏马边手腕被落瑾牢牢握在手里。
她眼内含了些许茫然,从刚才所站之处荡了下擡眼对上落瑾略微深沈的目光。
太子殿下俯身,两息间便把女郎扯到身边护住,动作之快连位置都不曾发生变化。
两人含情脉脉,牵着吓傻的贵女几人不一会儿便离开了此地。
掌心手腕发烫,顺着脉搏缓缓向上蔓延,落瑾葛得松开手,视线从那手腕转了下。
林周静谧,除了风音再无其他声响。
落瑾翻身下马,章弱柔将衣袖往下扯了扯,把发红的手腕遮住,她退后两步诚心诚意道:“多谢太子殿下。”
若不是他扯的及时,她大概会同苗家小姐一样被刮花脸。
猎场无眼,她们自愿跟来,发生这种也只能自认倒霉,不过返途归京好的姻缘怕就不能再想了。
女郎动作迅速,他仅才转身便自主拉开距离,像怕沾染什么洪水猛兽。
落瑾负在身后的手掌紧了些,视线定在她身后死死钉进树干的箭簇。
一箭钉穿半个木心,绝非寻常公子能有的臂力。
落瑾眼帘垂落,再瞧章弱柔俯身行礼低头露出的腻颈,他心下有了解释。
骑马到的密林怎会与一群赤脚游走的贵女同时相遇,若没早先等候在此,他们怕连面都见不上。
他已经答应取章家之女为太子妃,落瑾猜不透他们为何还要这么做。
“黄侍卫呢?怎么没见他陪在章小姐身后。”
章弱柔浅笑:“今日一早黄侍卫便被父亲叫了去,现在应是与父亲配在陛下身边。”
落瑾视线从箭簇收回来:“原来如此。”
叶动森哗,惊鸟成片掠过林顶。
落瑾与章弱柔又聊了会儿,讲的多为京城趣事之类,他邀章弱柔在林间走走,章弱柔答应下来。
退到树后为免叨扰主子叙话的小太监适时走出,牵着缰绳跟上两人身后。
……
马匹打着鼾,悠悠晃晃在林间走着不时还低头啃来两口草。
由它吃完,落长鱼骑着继续往前走,林间猎阱极多,他们沿途看到好些困在里面的。
罗网没张贴紫色标识,虽为猎宴,却也能让众人争的尔虞我诈,顾池臣不远不近跟在落长鱼身后,他选的马匹走得又慢又贪吃,催它它又发脾气,现在距离还是顾池臣好不容易才赶上。
地面踢踏踢踏震的石子乱跑,落长鱼视线移回来,观察一个时辰她并未从顾池臣身上看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林间飞鸟栖息,空气新鲜许多,被满是自由净冽的气息包围,女郎惬意的很,暂时给杂思抛之脑后。
“吁——”
前后左右空荡半个人影都不见,容珩蹙了蹙眉心,此处他分明有瞧长公主身影,才骑马疾驰而来。
长公主选骑白马,整个行宫就那一匹,他眼神再不济也不会连棕白都分不清,容珩环视四周,从岔路择了条路,向右边骑去。
五个腰身粗的高树后,顾池臣总算骑马到女郎身侧。
一身洁白绒毛耸立灰耳的兔子动作灵活自洞内探出头,循着气味从雪地里扒拉出个草跟。
走了几个时辰,他们现在处于山体中间的位置,这座山山顶山枝叶脚繁盛,与之相比山腰出显然差上不少,眼前空地白茫茫一片,雪花凝成冰晶粘连在一起,阳光照过来还需好一会儿才能化开。
扒拉完兔子又嗅着往另一处,见此,顾池臣笑道:“殿下您瞧,它和我们那只像的很。”
同样雪白,爱动弹。
郎君话音刚落,兔子刺耳的叫就响起来,捕兽夹狠狠夹住它后腿,兔子蹬时乱窜挣扎,可直到血迹渗透身下积雪融化它还是没有逃开。
不一会,兔子失去力气蔫蔫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
顾池臣欲翻身下马,刚有动作便让落长鱼叫住 ,他眼底闪过轻微的讶色侧眸朝女郎看去。
落长鱼眼神淡漠,与她方才所言如出一辙。
“不必。”她道。
周围不止一个捕兽夹,即便救了也保不齐下一刻它便会落到另个陷阱里,既是上天注定的事,他们多加干预也不过徒劳无功罢了。
兔子呼吸缓慢,只差宫人发现收走,落长鱼拽了下缰绳,马匹调头走向另一面。
待两人身影消失,几名宫人从林子里走出来,兽夹打开,兔子缓过气瘸腿跳着跑了,把其馀夹子收到一个布袋内,宫人隐回先前潜伏姿态。
……
夕阳渐渐落下,草木震颤里,众人朝号角吹彻源头眺望。号角富有节奏吹响两声,看来有人返回打了大量猎物。
天色渐晚,丛林茂密处形成大片阴影,不出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落长鱼与顾池臣骑马往回走。
女郎瞧过来,顾池臣回她一笑,笑内尽显坦然。
郎君跟在她身边,一路安静倒免了落长鱼嫌弃,除此外并无半分可疑之处。
罢了,他们整日待在一起,还是改天她休息好了再看看吧。
喝完水她把壶递回去,顾池臣把水壶放腰间挂好,又拿出方洁净的手帕。
帕上绣有兰蝶,落长鱼视线盯那上面。
“殿下房里的!”
绝非向其他贵女讨要。
他音量突然提高,神色也变得肃然。
落长鱼:“……”
她当然可以认出,只他何时拿得?她竟半点印象都没,落长鱼拭了拭唇角,把帕子丢回去。
天色越来越暗,太阳西落,残阳似血笼罩下来,他们需加快些脚步。
两匹马并排疾驰,呼啦一声,二人擡头,成群的乌鸦从他们头顶飞过。
嘲哳吹晃的冷风里,枯叶簌簌淅淅发出骇人的声响,马蹄踏过地面,落土随即松动顺石坡无甚声响滚下去。
林径小路前暮色渐渐堆积,地面映照出几个手持弓箭的人影,走的越往前,见到的影子便越多,看影子方向,倒像是冲他们这边来的。
顾池臣勒住缰绳,眉眼尽含戒备:“殿下,情况不太对劲。”
“本宫看见了。”
顾池臣回头,女郎勒住缰绳,两人间仅隔半米远,马匹鼻腔哈出的热气消失覆现在冷气里,尾巴甩了又甩,眼睛被夕阳照的发红。
那片黑影缓缓往前,他们皮肤黝黑脑袋围上了块巾布,指尖缝内的泥土好似长在里面从中透出来,月亮高悬,浅薄光线笼罩下,他们脸皮布满褶皱面庞更显沧桑。
来人手里的武器不尽相同,有长枪也有锄杆,还有的仅握一把镰刀。
喊叫哭嚷的嘈杂声突地从四面八方响过来,刀枪碰撞血液迸溅,起义的农民兵喊打喊杀闯进,行宫顿时乱成一片。
皇帝宫妃在内侍带领下紧急前往荒殿避难,皇家护卫训练有素一齐聚过来很快把敌兵击退。外面声音渐渐消停,在皇后安慰下,皇帝心神稍稍安稳,他紧握章皇后手心顺墙面滑落脱力依靠在皇后肩膀上。
妃嫔面色惶恐哆哆嗦嗦靠在一处,大气不敢喘。扶皇帝进里间休息前,皇后下令有言若有胆敢乱叫招来敌兵者,不及敌人杀进她便代陛下先一步将其斩杀。
冰凉冷风里,顾池臣与落长鱼对视一眼立即调头。
偏偏意外此时发生了。
“殿下小心!!”顾池臣觉察不对策马回头,落长鱼双腿夹紧马腹悬挂在马背边,似乎下一刻就要摔落。
白马受惊双眼猩红,前蹄腾空而起,嘶鸣音响的越来越大,载着人摇头晃脑向人推里冲去。
落长鱼极力绷紧缰绳厉声呵斥,却起不到丝毫作用,天色暗沈落她全然没发现手里缰绳已经浸上鲜血,绳子勒得越紧马匹脖子处伤口抻得越大,摇晃幅度变得更为剧烈。
“冲啊——”
“冲!!!!”
危乱之际,起义军趁乱进攻,再往前便是落入敌军之手。
落长鱼松手纵身一跃,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她倒在一方熟悉怀抱里。
顾池臣将女郎护在怀中,尘土飞扬间,他们于地面滚出数米。
“殿下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有树桩为垫,他们很快停下,顾池臣面色尤其担忧问。
落长鱼从郎君怀里爬下去,在他殷切神色内摇摇头。
她跳前算好了角度顶多便受些擦伤,却没想顾池臣会突然一起跳下给她垫背,起身慌乱间她朝男子深深看去一眼。
顾池臣松了口气,远处厮杀声逼近,他立刻拉起落长鱼往前跑。
对面起了杀意,他们没有时整休。
他带她逃离才最为安全。
郎君影子在前,被月光拉成长长一道,落长鱼目光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沾了半块泥土的侧脸,她目光垂下,不由落到两人十指相扣交叠的掌心。
越过灌丛翻过土坡,她印着银丝的裙摆在空中划过大片弧度。
岔路口前,士兵撵来两人包围,眸光不善地试探朝他们逼近。
地面乱石横生,脚裸突地震痛,落长鱼一下子跌到在地,顾池臣连忙去扶,士兵猛跑几步,镰刀狠狠朝郎君背部劈下去!
落长鱼正面和士兵对上,他瞳孔骤缩一下把顾池臣推开,刀背折泛出冷光,顺惯力直线往下,距离之近,女郎若躲闪显然费力。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劈来的弯刀突然颤了颤,猛的朝侧边偏去,石子滚了滚摔进泥土,落长鱼找准时机翻身,士兵被沙土迷住捂着脖颈口吐血沫直直倒地。
黑衣人来的突然,士兵楞了下,双方缠斗在一起瞬间打成平手。
“呀!!——”一群人围上来,为首几人抽出长剑,刀光剑影内,频频有人闷哼倒地。
撕扯丶喊闹丶哭叫不断在耳边响着,几乎没有一刻停下,林间狩猎还有许多世家名门宫女太监困在里面。
士兵倒了一片,杀完一波立马便有新一波顶上,脚步声接连逼近,人群乌泱泱的全朝一个方向跑来。
士兵人数瞬间增多,态势焦灼不安,士兵举起武器进宫,刚迈出半步一个个便突然瞪着双眼倒地,宫人手持弓箭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其中一人杀出条路立即围到落长鱼身边。
“快走!”“殿下快走!”双方同时喊道。
他们才是这群人的目标,继续留这儿只会使火力集中徒增。
两人转身,即刻朝后方快步跑去,林间地势错综覆杂,若要找人也不会那么容易。
远处霞光尚存似在林中深处,他们脚步不停,朝着微薄光亮处奋力奔跑。
敌兵不知从何处而来却源源不断一直倾涌,这一夜的乱猝不及防,惊得所有人慌不择路。
火舌张扬舞爪,似发疯的野兽无比贪婪稀释着一切,浓烟乌漆麻黑聚成一团,直冲云峰。
漫天火光相应,烫的空气恍惚化雾,火星蔓延瞬间将林场吞噬殆尽,半片叶子烧的焦黑飘到落长鱼脚旁。
原来那不是霞光。
火自山顶而起,与山脚冒出的光两相辉映,连最后一条路也没给人们留。
面前茂林灰败坍塌,身后刀剑哒哒哒哒哒似一步步踩在人们心尖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