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舜询艰难地睁开眼睛,眼中尽是血丝和化不开的疲惫,可映入眼帘的却是舜夫人的脸。
她疯狂地抓住舜询的衣袂,嗓音喑哑滞涩,“小四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怎么了?”
他连忙醒了醒神,“小四很好,没有怎么。夫人,你这才是怎么了?”
舜夫人顿时跌坐在旁,凄惶地望住他,“你还要瞒我?许夫人都告诉我了,昨晚小四获罪,太后罚她脱簪待罪,这样冰天雪地,她赤着脚在东西六宫巡街!”
她失了魂魄,哭红的眼中泪如泉涌似的止不住,孩子是她的心头肉,马上就要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地方,叫她如何不着急丶不心碎……
“为什么皇后小产要怪在小四头上?司天鉴还要劝天子废了小四,太后已动了这心思了,我的小四,小四可怎么办……”
舜询将她扶起来搂在身前,同样五内俱焚,天子没有坦诚以告,甚至连昨夜祸事都没有透露,难道他只是为了新政稳住自己,还是说,连移宫的事也是谎言?
他强忍着重重疑惑,安慰道,“没有的事,太后动了心思,还有天子。只要天子念着往日情谊,总会善待小四的。”
“不,不,我要去求一求太后,定是小四倔犟犯浑,冲撞了她而不自知,太后也是为人娘亲的,我去求一求她,求她给小四留一线生机。小四才十七岁啊,若去了冷宫,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舜询打了个寒噤,小四才十七岁啊……
他自觉只躺了片刻功夫,起来却浑浑噩噩不知时辰,是被偷走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是被偷了满满一腔热血?
他兢兢业业数十载,朝廷不应当这样对他啊,天子更不应当这样对他啊!
书房外的舜媖没敢踏进来,她被母亲魔怔一般的焦急吓坏了,也被自己内心邪恶的窃喜吓坏了。
当许夫人惶惶不安地劝说母亲入宫觐见,向太后求情,她甚至在想,如果姐姐从此被困冷宫丶被世人遗忘,那我就可以独占父母亲的全部,甚至司天鉴的双生子批命,也无需再顾忌。
强烈的企图心灼烧着她。
贪婪也好,嫉妒也罢,一旦被火苗舔舐,只会越烧越旺,直到将一切燃为灰烬!
不过太妃居所实在比冷宫强多了。
凤印懿旨一发,令舜才人移宫思过,好自为之。太妃们当日就迁了出去,这里人烟寥落丶戍卫松散,却宫室宽裕,还配有地龙和小厨房,在这样的天气里,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更重要的是,这里只进不出,再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她也不必再应付任何人了。
舜华套了厚棉鞋,抱个手炉坐在檐下,笑看沅萝气势汹汹地指挥新调来的宫女收拾房子。清扫了各处灰霾,又撤了多馀的帷幔,着实是个像样的避世之处了。
沅萝点头表示满意,拍着手上的浮灰退出来,“娘娘,收拾好了,快进去吧。”
舜华咯咯直笑,给她擦着额角的汗,“我们沅萝昨天还哭得像个傻丫头似的,今天长了一岁,就是大人了。”
沅萝小脸一红,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罐子糖莲心,笑弯了眼睛献宝,“娘娘你看,甜甜的。我从厨房里找到的,太妃们走得急,留了好些东西呢。”
舜华也拈了一颗,糖霜在舌尖化开,莲子的清香弥漫口腔,“厨房留下的东西你去看看也就算了,娘娘们的宫室,谁都不能进去,若人家回来发现少了东西,我们可就洗不清了,记住了吗?”
沅萝捣蒜一样点头,“我会看着她们的,娘娘放心。”
舜华看她两腮嚼着吃食,眼睛亮闪闪得像小动物一样,心里满是爱怜,“你还在长身体,在这里要吃苦了。要不要请白岚投投门路,调你去别的宫室?”
“不要不要!”沅萝立刻钻进她怀里撒娇,“我要在娘娘身边,不怕吃苦的。嗯……只要有糖莲心,什么苦都不怕!”
这里的饮食仍由膳房传送,但傍晚秦白岚带了食盒过来,并那些清汤寡水,在小厨房里热了,凑出一桌饭菜来,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的也很热闹。
“昨夜是除夕,被我好一顿搅和,今天初一,就当是我们补过一个新年吧。”
她们彼此说了一大堆吉利话,没有不相干的礼仪,也没有闲人叨扰,快活极了。
秦白岚兴味盎然地说起白天争鸣园射箭赛事,“我们南越自然要得头名,只嫌箭靶太近丶红心太大。陛下已承诺了明年增设女子组别比赛,我定要参赛的。”
舜华却不知道她还能挽弓放箭,有些惊讶,“白岚能开几斤的弓?”
秦白岚莞尔,“你们到时候来看,自然就知道了。”
沅萝伸出一根手指,颇为得意地杵杵秦白岚的手臂,又戳戳舜华,抿嘴摇了摇头,“差远了差远了。”
舜华作势要打她,却听见敲门声,沅萝立即躲了过去丶跳起来去开门。
一抹颀长的剪影被月光投在地上。
是严若橝。
一身黑衣,肩上背了个小小的行囊,看得出来里面是一摞本册。他立在门槛外,单手一抽绳结,卸下包袱递给沅萝,简明道,“卑职来为陛下送信。”
舜华在一室温馨中看过去,他在门外肃杀的寒气里,肩头落着霜雪般的月色。
今天是初一。
那一年的初一,她离家远嫁,正是跟随这个人,奔赴了一场生死。
她持箸的手指忽然有一丝颤抖,连忙放下筷子笑道,“有劳严将军。沅萝帮我收下吧,先拿去书桌上放着。”
严若橝目不斜视,抱拳便走。又背着身转头道,“陛下命我每五日来送一次书信,找到合适的医女之前,也是我来为才人请平安脉。”
她点点头,暗暗埋怨严铮怎么找了他来。
秦白岚笑觑她,“怎么筷子也放下了,着急看信吗?那你先去,我等你。”
“我哪里着急……只是想喝口汤润润嘴。”她强展笑颜,拿起调羹舀了一口清汤,却尝不出味道。
就如同第一次抵达北疆,吃到粗糙的麦面,口中只有颗粒干涩的触觉,和合卺酒呛口刺鼻丶难以入喉的痛觉。这些切身的感受,都比脑海中的记忆更为深刻。
可这一世不应当再有瓜葛的,她不想面对他。
她叹了口气。
世事无心,却总伤人。
秦白岚不明白她心中端倪,却看得懂她郁郁寡欢的脸色,“看你吃饭也没心思,我就不再打搅你了。既然陛下指派了小严来作信使,之后你若有事,大可叫他来找我。我也会再来看你的。”
两人端起茶碗碰了碰,“我祝白岚,新年万事顺遂!”
“我也祝你和孩子平安康健。你既选了这条路,我总盼你能顺利抵达彼岸,九个月后,风风光光地走出去。”
九个月,既短暂又漫长。
她送走秦白岚回到殿中,书房却亮着灯,一推门,只见沅萝飞快地将一张纸藏在身后,背着手紧张地盯住她,满脸通红。
“小沅萝鬼鬼祟祟在做什么?这可不是谁都能看的,拿出来。”舜华点了点她饱满的额头,朝她摊开手心。
沅萝低下头偷笑,慢慢把那张纸放在她手上,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娘娘羞羞。”
她展开来一看,竟是严铮的私笺,写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覆,三五共盈盈。”
她脸上也是一红,沅萝这丫头,这么点大,就会偷看书信笑话她了。
随手将这张一掌见方丶质密洒金的小笺折了个豆腐块压在最下面,又细看其他奏章,新年伊始朝政不多,都是各地请安拜年的帖子,没什么意思。倒有燕王和甯王的两个奏本说了些实事。
燕王自中秋宴后被罚幽居,已闭门不出四个多月,奏章中暗暗埋怨严铮即位之初没有大赦天下,到了新年就应当给他这个恩典,还他亲王的俸禄仪仗。
满纸出言不逊,笔墨却是极好的,不知是哪位僚臣奉命捉的刀。舜华想起那日向自己刺来的软剑,还有寂寥离场的白衣兄长,只顾摇着头将奏章抛在一边。
再看甯王的本子,字里行间都更谦逊有礼,不见兄弟亲疏,只有君臣尊卑。他写了两件事,头一件就是为胞弟燕王求情。
第二件则是东洛北边有个地方,已两个月不见雨雪,极有可能影响来年的谷麦收成。一来,甯王已经决定征调民夫开渠,把洛江水输送过去,二来,若明年粮食欠收,请求严铮开仓赈济。
这个叫作褚县的地方,舜华曾听说过,那里土地肥沃,为整个东洛乃至北疆提供粮储,若真遭旱灾,恐会殃及整个大虞北方。
可若涉及国库粮仓,那又是同王暮的较量了。
不知严铮会如何应对呢。
按他的脾气秉性,不要被王暮羁绊,影响了策略判断才好。
舜华若有所思地走出书房,沅萝已经煎好了安胎药等她,还贴心地备了几颗糖莲心给她甜嘴。
她看看药碗和蜜饯,越发想家。这可是家里的第一个孙辈,父母亲高兴坏了吧。只可惜到临盆时,不能请母亲进宫来陪伴了。母亲的病好些了吗,若在外游历的三哥哥真的能找到雪莲花,那陈院判告老还乡后,她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舜华的避世隐居很有几分惬意,但她在此地休养生息了几天,她家父母就在外奔波劳碌了几日。
舜夫人递了牌子求见太后,可太后一看到舜姓就厌烦,随便找了由头,一连推了她两次。
她急火攻心,初九日就病了一场,那时陈院判已经离京返乡,舜家只好上太医院另请高明,一连几位大夫看过陈院判留下的三副药方,都叹为观止丶更不敢冒犯名医,只道照着陈老的方子调理就好。
才吃了几天药丶略稳住汹汹病势,舜夫人就强撑着身子登了太尉府的门。
她一脸病容,拿手帕掩着唇咳了一阵,“我递进宫的牌子都被太后驳了,恐怕她是铁了心不肯听我说。我今天来,是想求许夫人帮帮手,替我递个牌子进去,起码叫我先拜着菩萨。”
许夫人面有难色,“你我是亲家,太后恐怕一眼就识破了,一样徒劳无功的。”
舜夫人将手帕叠了几遍,攥在手心里,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不不,请许夫人递牌子给皇后。太后见不着,求一求皇后娘娘也是一样的。她要是也责怪我家小四,我替她赔罪,只求她一念恻隐。”
“皇后还在坐小月子……”未必肯见,而且连凤印都不在她手上,见了又能如何?
可许夫人看着亲家母愁容满面,只好尽力抓一抓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这就递牌子进去,总比吊在太后一棵树上强。你也得保重自己,愁的都见瘦了!”
舜夫人连声道谢,又举起帕子来咳嗽。从太尉府走出来,才敢展开手帕看一看留在上面的痕迹。
都是血红的。
她眼皮一跳,忙将手帕攥紧了,丢在路边。
许夫人的牌子递进去两天,皇后应了,准两位夫人十五日入宫请安。这日下着绵密的细雨,宫中人迹寥落,乌沈沈的青砖地面湿透,倒影着黯然失色的宫墙烟柳,料峭春寒直浸到人的骨头里去。
丹阳殿也早换了一番面貌,纵然是元宵佳节,也不见几分俏色。一来王令荷本就一心向佛,二来她唯一的希冀落了空,整个人落落寡合丶憔悴伤怀,恐怕与舜夫人也不分上下。
无需两位夫人禀明来意,她也猜出了七八分,“有劳两位夫人进宫问安,去年争鸣园中一见,阔别经年了。想必二位,也是为了舜才人来的吧?”
舜夫人看向皇后哀容病色,无力地强撑着一边扶手,不禁心疼,这也不过是个十几岁上离家的孩子。再想起小四来,心上的怨恼已消减了一半。
她伏地求情,“臣妇不敢有所隐瞒,宫外传言四起,舜才人见罪太后与皇后娘娘,臣妇是特来向娘娘赔罪的。”
“舜夫人言重了,我不相信司天鉴一句批命就能决定我孩子的去留,可后宫之事都是太后娘娘执掌,对此我疑惑不解,但也爱莫能助。夫人进宫一趟不易,我定不叫你无功而返,舜才人的居所我知道,我愿意带你去见一见她。”
舜华在寝室小睡,枕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格外好眠。醒了一推窗,见庭院里错落杂生的草色已青绿一片,心上也如浸饱了水一样舒展开来。
刚准备沏一杯茶叶水到檐下赏水天草色,宫门大开,进来一顶银鼠灰的小轿,旁边荷蓑撑伞的人略擡了擡伞沿,露出秦白岚的面孔。
她冲守卫扬了扬手中令牌,不待人看清,已收回腰间,“太后召见,要接舜才人出去。”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他们既被分在这里,是最低微丶最没前途可言的,更没见过太后身边的女官,“这位姑姑,您要进去小的们绝不拦,但是要接舜才人出去,小的不敢做主。”
“太后的谕令是叫舜才人移宫思过,哪里说过不准她出宫?你们还当是以前,守着孀居的太妃吗?”
侍卫果然一楞,只觉得哪里不对,却也没道理可驳,“可是这里从来是只进不出的,小的实在是……”
秦白岚厉声道,“混账东西!你们是要叫我去把太后的凤印讨出来给你们看,还是叫太后到这种地方来同舜才人说话?”
两个侍卫眼神一撞,忙道不敢。
舜华坐在毛毡的软轿里有些好笑,“这是演得哪一出啊?白岚什么时候为太后宫跑腿了?”
“自然是有人要见你,才托我来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