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侠士
“成广!”宫洛雪的视线穿过雨帘看着林玉安说道:“看住他!”说罢提起沧月转身杀进雨中。
林玉安失声大喊:“赋阳穴!破绽在赋阳穴!”
岑子早已迫近邪僧面前,剑花将雨滴劈得四散炸开,邪僧阴笑着闪避,阵阵掌风撞击剑身铮铮作响。
紧跟而来的江玄听见林玉安说辞,随即雁翎刀出手主攻下盘。十几招过去,江玄心中顿感不妙。
这邪僧,竟然比方才力道更劲!
思索间见一掌劈到随即提气擡手接招。劲力相撞,江玄被震了出去,手臂酸痛发麻。
回神一看,岑子已然被夺了剑。孩子年轻气盛不肯服输,左手捏着剑诀直奔天池欲一击制敌,下一瞬便被邪僧捏住二指,寒光一闪伤了围攻几人,剑尖直奔岑子心口去了。
宫洛雪及时杀到,沧月横剑一挑,将剑锋弹开。可那邪僧不肯罢休,手腕一转寒锋在雨中劈过,生生将岑子左手二指筋脉割断,若不是师兄肘击使邪僧手头卸力,再深两寸,他二指难保。
宫洛雪十成力猛然一踢踹中邪僧心口,江玄在下方助力,横刀扫向赋阳穴。
邪僧这才放了手后退数步,避开要害。
岑子左手紧握成拳一声不吭,鲜血从指缝渗出,混着雨水直直流淌。
他咬着牙,从未打过如此艰难的架,再拾剑起势要攻,却见身旁数道黑影刷刷抢进。随即脚下一虚,竟是被师兄扛在了肩上。
“师兄你干嘛!”
宫洛雪飞速将岑子带到严以温面前,厉声道:“严师兄,我师弟的手不能废!靠你了!”
“你给我老实的待着!”宫洛雪从未这般严厉对他:“手若是废了,便把我的切给你!”说完转身再入战场。
岑子一听这话,老实了。师兄历来言出必行,他说要切,便是真的要切。
只见严以温抹了一把面上雨水,在他左手关节处扎好绑带大声道:“完了...银丝!谁有银丝!”他们带来的材料,多数在救助村民时用尽。
一旁正处理伤员的丘易知闻声赶来:“我!这里有!”说话间从头上取下一支发饰,毫不犹豫地将那簪花扯下。那朵小花正是极细的银丝制作,丘易知冷静地将小花拆散,小心取下银丝穿过骨针,递给严以温。
见这情形,不怕痛的岑子也不免咽了一口唾沫。
前方对战情况并不乐观。
邪僧自破绽暴露后,如金刚附体,越战越勇。
而他们一行,各自不同程度负伤,轮番上前狠斗。
曲明川手臂脱臼,严以温给他接回去,简单处理又再度上前,只靠腿上功夫猛攻下盘十几招,拿不下又再退回,他身旁宫洛雪喘着粗气道:“艹了...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经打的!”
曲明川笑言:“拿下此人,够我吹一辈子!”
二人对视间哈哈大笑起来。
邪僧再次横劈数掌,将缠着他的众人震飞,随即大声道:“林玉安!这么多人为了你命都不要了!”
这话比雷声更加刺耳。
林玉安早待不住了,他看着这些名门新秀,哪个不是家中未来的希望,竟在今夜,在这茫茫暴雨中生死难料。
只要...
只要他走过去,几步之遥或可救下他们。
“你们真傻!”邪僧继续道:“为一个经脉尽断,内力全无的废人!葬送大绥武林!愚蠢至极!”
废人。
这两个字激得林玉安脚下一动,又被成广紧紧拉住:“不能去!信我兄长!”
他回头看向宫洛雪,正对上那热切的眼神。
宫洛雪累得厉害,在大口喘息间喃喃道:“不要去。”
林玉安从未见过宫洛雪这番模样,不知为何,心口似是空了一块。
明理山庄替他挡下一刀,药王谷乡道伏击为救他身中三箭,不足一月时间带他跨越近千里,只为替他解毒。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究竟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只因他宫洛雪仗义吗?还是别的?
若他二人之间还有莫名的纠葛,那这些名门弟子又有何辜?
“走过来!林玉安!”邪僧显然看出他的动摇,继续喊话道:“只要你走过来,我便放了他们!你真要看着大绥各名门败在你一人之手吗?”
“我一个废人,不值得。”
雨声盖住了林玉安的低语。
他转身要甩开成广,却听不远处响起一声:“呸!”
宋知念一把推开扶着他的丘易春,在暴雨中声嘶力竭道:“你!哪里来的混蛋恶僧!视我大绥百姓命如草芥,肆意践踏!还在此大放厥词!”
宫洛雪肋间疼痛,蹲着灌下一口酒,又将酒壶递给曲明川。
“大绥儿郎无废人,今夜一战,只为被你残害的百姓!只为将来如你这般邪恶之人不敢来犯!”宋知念一声高过一声,幽兰的雷电劈空闪过,映得他浑身银光闪闪,胸前血渍早被雨水浸开,猩红一片。
他高举手中短刀直指邪僧,厉声道:“我!光仁圣君第六子沈瑜!今夜誓与诸君同恶人死战到底!”炸雷滚滚过,他继续道:“有各位血性儿郎!大绥幸哉!今夜能与众义士同生死,并肩作战斩恶贼!我沈瑜幸哉!”
他此刻是真正无权无势无人庇佑的宋知念,更是稳坐江山百馀年之沈氏子孙。
被蛊惑惨死的是大绥子民,在前方厮杀的亦是大绥子民,现在被逼着要一人换太平的还是大绥子民。他沈瑜有何理由躲在后边?他不会武,甚至跑快了都得摔跤。
可那又如何?
他站出来,哪里都不跑。
他要在这里站到最后。
稍作停歇,他哑着嗓子嘶声道:“今夜有幸相识,敢问诸位尊姓大名!”
轰隆雷声,暴雨如注。
曲明川爽朗大笑出声,起身喝道:“妙峰提曲明川!”
宫洛雪笑着起身,将腕间沧月颠了颠道:“朝鸣山庄宫洛雪!”
“成州丘氏丘易靖!”
“岐州胡氏胡博林!”
“朝鸣山庄成广!”
一句‘大绥儿郎无废人’将林玉安怔然定在原地,听得众人报上姓名,一声声铿锵有力,击得他心潮渐涨,此刻胸中澎湃。
是啊,他在一个个名字中明白苦练二十载究竟为何。
他在声声炸雷中理解林氏家训所言:怀仁厚之心,行侠之大义。
今夜所有人不是为他而战,无论他走出去结果如何,只要邪僧不死,大绥将来还会有更多个青桥村出现。
无论他有没有一身武功,他都是林氏独子,是大绥子民。
理当与他们站在一起,为大绥百姓一战!为恶人不敢来犯而战!
他拾起云里春,手中紧了又紧,迷茫丶仇恨在此刻被一束光驱散,他厉声喝道:“沧州林氏!林玉安!”
岑子从后方飞身到他身旁站定:“还有我!灵泉山白九尧弟子岑子!”
丘易春一仰头也大声道:“成州丘氏!丘易春!”
话音落地,江玄已然足下发力,雁翎刀劈开雨帘抢身攻去。
众人随即紧跟而上。
几番猛攻,众人亦是越战越勇,哪怕累到极致,使不出家传绝学,不讲章法单抡拳头也要死战到底。
怎奈那邪僧仗着罡气护体,此刻下手越发狠毒,连伤四人,严以温面上雨水混着汗水难以分辨,衣襟也早被伤员鲜血浸得看不出颜色。
又是一轮猛攻败阵,邪僧见四周众人已是疲惫不堪,哈哈大笑起来:“林玉安你可瞧见了?这便是大绥儿郎。肉体凡胎竟还瞧不起我?”
林玉安单膝跪地,云里春杵在地上撑着,他仍在想办法,此人防备实在太强,如何才能切近赋阳穴一击即中?
宫洛雪在他身后撑着膝细喘,他肋间痛得厉害,现下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抖着手取出酒壶,不知不觉间竟已见底,一仰头饮下最后一口。
回神间视线竟捕捉到邪僧身后,茫茫雨帘中有一人正趴在地上缓缓前行。这雨太大了,实在看不清是谁。
他转念一想,正因暴雨,更利于偷袭不是吗?
随即开口道:“林玉安身上到底有何秘密?”
“秘密?”邪僧一笑:“他不是秘密,他是宝藏!你割下自己的脑袋我便告诉你!哈哈哈哈!”
宫洛雪馀光瞟着那人渐近,嘴上不停道:“你是怎么认识宫诺雨的?又如何说服他做胡方丹?”
众人都趁着这间隙喘口气,并未觉出宫洛雪突如其来的对话有何问题。
“他并不是一个需要说服的人。”邪僧继续道:“多年前我将千秋骨交给他。是他做出有趣的用法。他还用这东西杀了父母。”
林玉安听闻此言猛然擡头看去,只见宫洛雪双目圆睁:“什么...”随即猛烈咳嗽起来。成广立刻上前扶住他,林玉安连忙替他顺气。
宫洛雪这一下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眼角还瞟着那人。只要两步,再两步就行了。
他深吸一口气,肋间又刺痛起来:“你...你如何知道?”
“看你命不久矣,我便同你说罢。”邪僧面上露出得意神色:“约莫七八年前...”话音未落他右腿赋阳穴忽的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去竟然是一个村夫手持镰刀,狠狠扎进他的腿里。
罡气瞬间散尽,邪僧震怒,集力于掌对着那村夫头顶猛地拍去。
宫洛雪推开二人持剑飞身而上。
下掌一瞬,沧月自他颈间深深刺入,宫洛雪手腕一抖拔出剑来。邪僧这才瞪着眼难以置信的看他。
宫洛雪低头看去,那村夫是阿怀,他受邪僧一掌,口鼻鲜血喷涌而出。随即躬身一把将人抱起大喊:“严以温!救人!”
众人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却见邪僧在雨中晃晃悠悠拾起镰刀。
岑子飞身一马当先,集气剑锋直刺邪僧心口;众少侠不甘落后,奇招利刃劈雨突进齐齐落下。
寒雨潇潇,邪僧晃了晃,终是倒下了。
宋知念身后响起嘶吼声:“江玄!江玄!你在哪!”
江玄听着声音快步跑到宋知念身旁道:“邵文叙。”
宋知念面色惨白,腿下一软靠进了江玄怀中问:“他怎么来了?”
只见一身着轻甲的年轻将领飞速跑到二人面前,呼啦跪下道:“末将护驾来迟!”
宋知念此刻胸前跳着疼,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也没外人别行大礼。”他心头还惦记着阿怀方才中了一掌,擡手指了指方向,江玄立马将他背起,又听得他说:“邵文叙,有吃的吗?我要饿死了...”
邵文叙与江玄同是太子近卫出身,如今已经位至宁远将军。此番边防轮值回临都路上,官驿瞧见昱王印急信,留心了多看两眼,翻转信封竟见着江玄留下的求援暗号。即刻带着一队轻骑驰援。
“有...”邵文叙这才擡头看他,只一眼便见他浑身是血,霎时腿软大叫起来:“医师!医师在哪!”
宋知念虚弱地摆摆手:“大夫多着...先弄点东西给我吃,还有,立刻封锁消息...”
“不。”江玄接话道:“叫几个人扮作村夫,放消息说青桥村全数被毁无人幸存,务必确保消息传到县令手上。”
邵文叙不知前情,对这要求难以理解,却见宋知念思索一阵后,对他点点头。
“是!”邵文旭领命跑开,想想不对:昱王要有个三长两短,大家都别活了。又着急的回来,一时不知该往哪边。
江玄连忙说道:“事态紧急,赶紧去,晚了人该跑了!这有我盯着。”
邵文叙折腾几回头,还是一跺脚跑去先办事。
宋知念被江玄放在地上坐定,转头一看阿怀面上鲜血淋漓,严以温起身摇摇头道:“方才一直在叫‘六殿下’,恐有话要说。我去看看洛雪师弟...”
宋知念鼻头一酸,他本想了结此事后,带阿怀回临都,让他在王府做事。
阿怀见他来了,手一擡,宋知念赶紧接住,听他颤声道:“我没躲起来,这次我没...没躲起来。”
宋知念眼泪刷地下来了,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又酸又涨。只好反握住他,轻轻拍了拍。
“六殿下...我...我真的不是内应。”
“我知道了...知道了。”宋知念擡手臂擦去眼泪,脑中又浮现阿怀这几日局促的模样。
记忆中的阿怀并非如此。他爱笑,开朗,点子多,总能陪着年幼的沈瑜玩个尽兴。他总是笑着唤他:“六殿下,六殿下...”
从临都到青桥村,上千里路,他怎么走过来的?
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把他变成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宋知念不敢细想,他握着阿怀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擦了一把又一把。
“六殿下,我是个太监,但今夜...我也是大绥儿郎...”
阿怀握着他的手忽的收紧,面上却笑着道:“我是懿萱宫...文...文哲。”终是呛出一口血,含糊道:“我去伺候娘娘和九殿下了,我会告诉他们...如今的六殿下...英姿...勃发...丰神...”
宋知念闭着眼把头埋进阴影里,肩膀不住地颤抖,他明白再也等不来后面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