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浪子
林玉安在院中坐了一个时辰,拿了云里春练剑。待出了一身汗,终是把那些郁闷的情绪赶走。
岑子还不能练功,在一旁看得心痒痒,见他收势,一脸不解的问:“玉安哥哥今日有心事?”
“并无。”林玉安收剑的手一顿,疑惑道:“何出此言?”
“你总是向宅门看去,是想出去吗?”
“有吗?”
看宅门?他可没有。
“有啊,每三五招都会看一眼,似乎不太专注...”
他突然想起下午思考的问题,开口问道:“岑子,你今后有何打算?”
岑子一时双眼明亮,兴致盎然地说道:“此番回去,要与师兄一同劝师父到朝鸣山庄去住。”
“哦?”林玉安把云里春放在一旁,将茶壶提至炭火上热着。
又听岑子道:“师兄说在朝鸣山庄寻个僻静处给师父建小院,我俩一合计,师父不愿离开望竹居应是舍不得那一片竹林,师兄说他已叫成广哥哥安排,在朝山顶种下青竹,师父看了定会喜欢。然后呢,再替我寻个事做。将来一起挣银子给师父花。嘿嘿。”说着开心地笑起来。
林玉安拿钳子拨弄炭块,又问他:“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啦。”
“岑子剑法如此精妙,不想开宗立派吗?”林玉安这话让他一楞。
“这倒没想过。”岑子挠挠后脑又说:“我只想和师父还有师兄在一块儿...玉安哥哥呢?”
林玉安呆呆地望着炭火说道:“我还没想好呢...”
说话间听闻身后响起开门声,他心口猛地跳了一下,满面期待地回头,却又一瞬失望。
是成广进来了。
原是宫洛雪叫他带话,说医馆里还忙着,让他们晚饭别等。
***
林玉安同宋知念丶江玄以及岑子用饭一阵,邵文叙进来了。
宋知念招呼他一道吃饭,邵文叙边递了文书过去,边坐下说道:“收到口信,大理寺少卿林召鸿正往松县赶,明日午后能到。”说着扒了饭菜狼吞虎咽一番。
宋知念顿了顿接话道:“看来着实人手紧张,连他都外派了。”
“可不是。”邵文叙用饭可说得上风卷残云,他常年在军中行走,无论何事皆雷厉风行。
宋知念有些嫌弃道:“多少年了还是这幅做派,你也是读过书的,斯文点行吗?”
江玄一笑:“他就这样。”他一只手也不忘给宋知念夹菜。
见邵文叙只嘿嘿一笑,宋知念继续道:“今夜将该来的人都带到城外候着,林召鸿进城一个时辰后带到县衙来。姓赵的有何动静?”
“呵!”提起这个,邵文叙停了筷子,瞪着眼说道:“昨夜他家中好大的席面。仅他与主簿两个人,正堂关起门来十道菜,冬日罕见鲜蔬两道;东海活鱼一条,天不亮就从海边快马送来,送鱼的银子是鱼价四倍;三禽五菌汤在他桌上都算不得妙菜。一旁还请了妙音楼歌姬助兴。”
“哟!”宋知念头也不擡道:“吃得比我府里还好。”
邵文叙又道:“今日照常去了县衙,奋笔疾书此刻还没出书房。”
江玄饮下汤药接话道:“在编话本呢吧?他没发现少了个县尉?”
“说到这曹姓县尉倒有趣。”邵文叙几句话间碗便空了,岑子正听得起劲,连忙抢了碗替他盛饭,听他认真道:“拿了此人后,沿路打听一番,风评倒比县令好。百姓皆称,有事找曹县尉比赵县令管用。诶,多谢岑子!就这人吧...过于实诚。”
“我听丘易春说,胡塔村雪灾,曹县尉收到消息也带着人赶去了。”岑子在旁说道:“还说那县令早就知道胡塔村灾情,不仅没告诉他,还将他调去药王谷清理道路积雪,那可是两个方向。”
江玄也说道:“此事我们亦有听闻,这赵县令心术不正。”
“总之啊。”邵文叙又道:“明日我就在旁候着,殿下叫逮人就逮人,叫砍人就砍人。”
宋知念面上带着笑意白了他一眼道:“把刀给我收好啊,这事儿怕没那么简单。”
“明白明白。书信看了么?”邵文叙扬了扬下巴。
江玄这才放下筷子打算看看,宋知念瞧他行动不便,伸手拿过书信自己拆了看。
“孚安村?”宋知念疑惑道:“文思是孚安村人?”
江玄接过书信看了一阵道:“档记中所查,应该错不了。要去么?”
宋知念顿了顿道:“去。叫府里继续找人,我们去一趟孚安打听打听。”
林玉安觉得这地名耳熟,听得岑子在一旁道:“是兴莱镇孚安村么?”
江玄又看了一眼道:“没错。”
“我们也要去那。”岑子接话道。
青桥村时一片混乱,回松县路上众人都累得厉害也没机会多说之后的打算。
岑子又道:“方谷主说玉安哥哥的毒,灵蛊群山有法子可以解。孚安村或许有进山的办法,阿志哥哥已先行去了。”
宋知念此刻却开心笑起来:“如此甚好。本打算就此别过,不曾想还能再同路一程。”
一听这话,岑子疑惑道:“就此别过?宋哥哥不打算与我们一起了吗?”
宋知念神色有些落寞的放下筷子说道:“这两日时常想起王中元死前说我‘执着于德妃丶九皇子之死,不行亲王之责,不辅天子左右;得万民供养,却只顾个人私事。’又问我‘是大绥江山之子,还是德妃一人之子?’”
他垂目间,听得邵文叙忿忿道:“那老家夥真这么说?”
宋知念没理他,继续道:“我恨这老贼,但经青桥村一事,又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有几分理。明堂之上常议仁政,可这一路看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却生了疑惑,究竟何为仁政?仅施仁政够吗?”
他擡起头来坦然道:“我等总是坐在皇城里,终日谈天下谈治国,几个折子一看,脑袋一碰,便定了民生事。那些折子里有多少真话多少假话?如何求证?父皇登基以来,大绥无外患无大灾无饥荒。可这便够了么?”
“为何邪僧拙劣骗术能骗这么多人?为何赵县令拿着一张假圣旨,又将村民骗得团团转?百姓愚昧,难道我沈氏就一点责任没有吗?说到底,还是我等看得不够深,走得不够远。今日我已将一路见闻简要记录,又略抒拙见呈报陛下...”
“等等!”邵文叙忽的发声:“你...你终于肯回朝助陛下了?”
宋知念定定地看着他:“正如当年父皇授意皇兄料理地方节度使那般,有些事,必须得沈家人去做。”
他如何不知沈瑄登基后亦盼着这个一路辅佐的皇弟能继续在侧?
可他为着母妃亲弟之死夜不能寐,辅佐沈瑄更是为了换一个顺畅的丶亲自调查的机会。曾经他倾尽全力查找真相,走过大绥很多地方,见过各色人等。
唯有在青桥村,他不是皇子,不是昱王,只是一个站在天灾丶邪恶面前的普通人。
他金光灿灿的人生中,头一回感受到真正的无奈。
他在暴雨中心口疼痛,不是因为胸前的伤,而是他问自己:如果今天就要死了,心中有何遗憾之事?
雷光电闪之下,脑中却浮现王中元死前那番话。
青桥村江湖人士拼命在前,文哲用死换来所有人的生。
如果可以重来,他定然选择在调查真相的同时担起责任。可人无预知未来之力,亦无重生再世之机。
好在他才廿五,但愿从此刻开始不算晚。
不等邵文叙笑出声来,又听他道:“不过,我亦不会放弃寻找文思调查母妃之死,同时也不做那堂内的朝官。”
邵文叙一楞道:“那做什么?”
宋知念神秘一笑:“做个有用的昱王呗。”
“那,那以后岂不是见不着宋哥哥了?”宋知念说的这些,岑子一句没听懂,他只知道这两个疼爱他的哥哥,以后恐难见一面。
宋知念拍拍他脑袋笑道:“那要不跟着宋哥哥吧?在我身边做个侍卫,走南闯北管吃管住,还给你发例银怎么样?”
岑子一听,为难道:“那还是算了吧...我想和师父师兄待在一起。”
宋知念哈哈一笑道:“也好,今后会有很多事要仰仗你师兄,我们还是会常见面的。”说罢又问林玉安:“玉安弟弟呢?如今解毒有望,待一切尘埃落定,有何打算?”
林玉安听了方才那番话,颇有些振聋发聩。
林氏家族青黄不接,在沧州早已式微,若不是祖上名声足够显赫,江湖上恐怕早已无人识得沧州林氏。
父亲许是为了护着他,又许是因绛雪珠之故,甚少参与江湖事。
在青桥村之前他甚至从未想过名门存在的意义。
可此番成州丘氏让他见识何为名门,让他理解林氏家训,也让他心生惭愧。
他是林氏剑法正统传人,回沧州好好整理一番,重振林氏,与沧州百姓在一起才是他该做的事。
他定了定神,说道:“回沧州。”
***
用完饭回了房,林玉安仔细盘算起回沧州一事。
他过往二十年从未体验过孤独,乖巧丶听话丶天赋高,父母爱着,师兄弟照顾着。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万物都讲究平衡,大概人生也是如此。
大难不死,便注定用馀生孤寂做代价。
林玉安拍拍脸,想到回了沧州自然得把宅子整理出来。
单这一件事,他便开始头疼。
林氏祖上富过好几代,一直到他父亲都受着老祖宗庇佑,靠着广平城中两条主街的铺子收租过日子。
可这些事一向由母亲打理,他只跟着父亲学剑,一听算学便犯困。终了母亲拿他没办法,只说将来娶个会管家的娘子便好。
他没管过家,但修整宅院得花不少银子还是知道的。可如今这些地契该去哪儿找,租子如何收,怎么个收法,家里的银钱在哪,他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
此刻他才发现,除了剑法,自己什么都不会。
进屋时信心满满要重振林氏,不到一炷香便被现实击垮。
林玉安瘫在床上盯着屋顶发呆。他闻到熟悉的草药香,不自觉拉过被褥,狠狠嗅上一口。
他虽没有过感情经历,可那些话本也不是白看的。他很清楚自己一天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刻不在想宫洛雪意味着什么。
可二人的将来,注定是分道扬镳。
宫洛雪既为宫氏家主,又是朝鸣山庄裴庄主手下得力干将。江湖上颇有名气,各路大人物都对他赞不绝口。相貌出众,那双勾人的眼睛,单是直直看着已足以令人沦陷;身高八尺肩宽腰窄,尤其是胸膛,靠着...
‘等等!林玉安你在想什么?’他及时拉回思绪,翻身坐起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努力了很久,依然无法将宫洛雪那双眼睛,那张好看的脸,那线条流畅,匀称结实的身子赶出脑海。随即颓然地躺在床上咽着唾沫自言自语道:“不成想我竟是个好色的...”
脑子里停不了片刻,又兀自思索起来:他会这般无缘无故对人好吗?
若他也有这个意思,为何青桥村那晚不肯正面回答?
若他没有这个意思,那些拥抱和亲吻又算什么?
无论回沧州还是与宫洛雪的感情,林玉安都理不清头绪,只得躺在床上烦躁地蹬腿一阵,终了还是一头埋进被褥里长长叹了口气。
他努力想点别的事,努力了很久,脑中灵光一闪,倏地坐起身来。
话本里描述过这么一种人:容貌姣好,生得含情勾魂眼,风度翩翩潇洒不已,偏生四处留情沾花惹草,吊着人心尖儿悬着晃啊晃,待到对他生了情,这人便觉无趣,一转身拂衣袖似烟儿般另觅新欢去。
林玉安心中俩小人左右互搏。
一个说:“宫洛雪并非这等人。”
另一个说:“薄情风流郎君哪一条说的不是他?”
万般纠结翻来覆去,又忽的想到午间之事,一时茅塞顿开:‘还当他图什么...竟是图个快活!两个男人之间能怎么...算了谁关心这个,流氓!浑得很!’
想到此竟是双拳紧握,恨得咬牙切齿。
‘只当风流浪子专骗女子,没想到走出话本连男人也不放过!呸!’
没恨足一刻钟又想到仅有的几次亲吻,哪次不是自己主动的?
顿时泄了气,心口被顽石堵塞,面上涨得通红,抱着膝侧倒在床,欲哭无泪心颤颤道:‘真不知谁才是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