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黎筝身体摇晃, 心脏七上八下的在胸腔里诉说着自己的不安定。
扶苏丶扶苏怎么会来这里?
是听到了她要开宴会的消息?
还是,还是刚巧路过,想要看看她的近况?
他现在还会想着她, 忍不住的要来见她吗?
黎筝视线跟着少年的背影,觑着那人走得越来越远。
真的是····越来越远。
不仅仅是现实中的真实距离,同样,也是两人心灵与情感上的距离。
他方才看她的目光里, 刻骨的恨意毫不遮掩, 而那些过去的柔情蜜意,全都一去不返了。
黎筝目光破碎凌乱,手指无力的攀上自己胳膊借力, 形成一个自我环抱的姿势。
她低垂下头,发丝披散,将白皙光洁的后颈整个暴露在月光之中,兀自哀伤。
心里知道自己该追上扶苏的步伐, 紧跟着他进去开宴。
然而现在才晓得,121的话一点没错。
她的确不敢面对扶苏,别说主动去找他,去窥探他真实的想法和滔天的怨恨。
就是扶苏自己亲自登门找了上来,她也一样不敢与他靠近丶对视丶交谈。
面前久居的宅邸大门变成一个巨兽张开的可怖大嘴, 地面上铺着的规整石板路径像是一条连接着胃部的猩红长舌。
仿佛只要踏入其中,就会迎来粉身碎骨,被胃液腐蚀消融直到连灰都不剩的悲惨下场。
这普普通通,装饰甚至称得上温馨的住宅,在黎筝眼里出现了重影, 可怕之处甚至超过了先前需要她驱邪的那栋阴宅。
而那个时候,扶苏还借了她一个肩膀, 以他身上浓厚的龙气,驱散了她缠结满身的阴寒。
目光微顿,黎筝心中一片酸涩。
以前他们之间的感情越是美好,便衬得现在越——
顾不上被自己约来的两位好友,黎筝想从这场还未开启的宴会中溜走。
仿佛提前一步料到了她的想法,一只骨节分明的炙热大手忽然伸出,一把搭住了黎筝的肩膀,将迈开脚步,准备往外跑去的女孩死死按在了原地。
“巫女大人是不是走错方向了?大门,可是在你身后呢。”
仿佛情人之间的低喃耳语,少年不知何时原路返回,出现在黎筝身后。
黎筝眼瞳紧缩,听着少年极具侵略意味地站在她身边,说出的一字一句,全都戳中她的心事:“这里可是巫女阁下的家,你应该不会,是想要逃走吧?”
被抓了个现行,黎筝如同被猎人抓住的小动物,战战兢兢地立在他布下的陷阱之中,一动不动地竖起双耳,全身所有的感知力都调御到了最高级别,生怕下一刻自己便要沦亡在他手里。
嘴角勾出勉强的弧度,黎筝声线透露着心虚:“怎丶怎么会?”
扶苏冷笑,将她的表现尽数收入眼底,又对她安静不敢乱动的模样感到些微的满意。
“不会就好。”
他松开她的肩膀,一把抓住那偶然落出了衣袖的洁白皓腕,拽着人就往宅子里走。
少年步伐极快,半点不去顾忌女孩习惯的步调会不会跟不上自己,只顾着埋头朝前厅进发,黎筝则落在他身后,被少年拽的步伐紊乱,东倒西歪。
至于留在府邸之外,没有进来的陆丶常两位令史眼底都残留着一抹惊讶,他们面面相觑,试图猜测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这丶这是闹矛盾了?”
常令史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巫女阁下应该没事吧?”
陆令史长长叹了一口气:“以扶苏太子对巫女阁下的在意,应当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但小两口吵架,我们俩夹在里面可不太好。”
他眨巴着眼睛,带着对鱼肉的渴望道:“这宴会特地开来请我们俩吃鱼。小常你说,我们还进不进去了?”
常令史没有理他,直接跨过了门槛,往里头走去。
陆令史摸了摸下巴,有些感慨地缀在他身后,边摇头边说:“这年轻人遇上了心仪的事物,就是比我这个老匹夫要着急多了。”
*
黎筝站在自家用来招待宾客的大厅里,看着比她更像主人的扶苏在主桌前头,满眼的不合意。
“一个主桌哪里够用?来人,再去搬一个上来。”
“这···”
少年招来的侍从低着头,有些为难。
照理来说,黎筝是巫女府的主人,也是这场宴会的主办者,坐在主位上的人自然也该是她才对。
可扶苏贵为秦国太子,他既然莅临此处,这主座的位子,他若不坐,也没有第二个人配坐了。
但无论如何,主座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又如何能再搬一个上来呢?
两人并坐,岂非成了夫妻之间才会有的格局了?
见黎筝和侍从都不应声,扶苏立时冷下了脸。
数九寒冰像是要轻易将人冻伤,少年凛冽的寒眸扫了过去:“怎么?不乐意?”
菜还没有上,他索性坐到了桌面上,恹恹地垮着腰,虚靠在桌沿边。
又盯住黎筝,嘲弄地讥讽道:“跟孤之间的订亲消息不肯对外公开,现在更是连张桌子都不给上?”
当然——当然,不是啊!
黎筝眼前一黑。
他明知道她不公开订婚消息跟不给上桌子是同一个理由,却还是这么无理取闹的提出要求。
黎筝头疼欲裂,手指抽搐般的在身侧弹动,终究还是妥协:“不是——,春雨,再加张主座上来。”
侍女微微擡了头,有些讶然:“可是巫女阁下,”
黎筝擡高了声量,不耐地道:“行了!照我说的去做!”
春雨低头,跺了跺脚,转身跑了,不一会儿,动作倒是很快地移了副桌椅过来。
黎筝抿了抿唇,正要开口与扶苏说起之前的事,却听身后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接连而来,使得她不得不住了嘴,转身招待。
“巫女阁下,太子殿下。”常令史的眼神从落座在主位的扶苏身上一划而过,跟他轻轻对视,又很快回到黎筝身上。
两人间,仿佛有不为人知的暗涛涌动。
黎筝对此并无察觉,只露出对待朋友的热情笑容:“白招待不周,竟将二位大人丢在门外自己先进来了,都是白的不是,二位快请坐吧,马上便上菜了。”
后到一步的陆令史欣慰发现,自己应该避开了巫女和太子之间的矛盾爆发期。
现在再看,两人面色具都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要口角或者推拉的模样。
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缩在常令史背后,躲在常令史的影子里,颇有些“伏低做小”,要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意思,连到黎筝和扶苏两人面前一一问好都无的直接落座了。
还以为可以就这样平静地挨到吃上鱼肉,谁知常令史居然在上菜的档口询问黎筝:“巫女阁下是与我们一并坐客席吗?”
主座上那么大两张桌子,他仿佛睁眼瞎似的提问。
弄得黎筝欲坐不坐的尴尬不已。
扶苏视线在两人之间走了个来回,发现了什么似的不悦拧眉。
他握住了黎筝的手,将她一把扯到了座位上。
“巫女是这巫女府的主人,自然是要坐在主位上的,孤命人加了一副桌椅,厚颜与巫女阁下坐在一处,二位应当没有什么意见吧?”
常令史闻言嘴唇微动,又被陆老爷子扑上来捂住了嘴。
活成人精的老爷子息事宁人地笑:“没意见没意见,老夫只想问这鱼什么时候上来?”
“鱼?”
扶苏皱了皱眉,对这个词有了些许联想,但却也并不多,只当做自己太过敏感的胡乱压下。
黎筝倒是快速回答道:“快了,白跟她们讲过要早些上的,大概也就第五道吧。”丶
她刚刚被扶苏那么一扯,人都差点摔到他怀里去,此时终于挣脱了他的桎梏,得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好直起身。
用眼角小心的窥着少年冷峻的侧脸,黎筝的心跳又一下下地打起了鼓点。
他来了这里,也不与她提起之前刺杀的事情,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来参加宴会似的安静地喝酒吃菜,眼睛盯在舞池里奏乐舞乐的舞姬们身上看得专注,一个回头也没有,一个眼神也不落给她。
手里的一双筷子紧了紧,黎筝忍不住想,既然如此,他又非要逼她坐在旁边干什么,倒不如让她坐在客席了。
等待攀谈,又等待发难,黎筝日子过得煎熬,分分秒秒也像是度日如年。
心里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给忘了,可睨着少年的脸,她又半点想不起来到底忘了什么事情。
直到陆令史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那盘海鱼被端上来,盖在上面的圆盖被甫一揭开,黎筝看到扶苏猛然大变的脸色,这才心中一紧,面色变得煞白,意识到她又搞砸了这难得能和扶苏缓和关系的重要机会。
黎筝新聘请的大厨原本是在昌平君府上工作的。
海鱼价格高昂,在市面上流通稀少,是难得能配得上昌平君身份的美食。
又因为他喜欢吃海鱼,特意在相府上请了个擅长处理鱼类料理的厨师,专职做鱼。
但如今,昌平君死了,海鱼自然也没人吃了,厨师同样直接下岗,丢了工作。
黎筝遇见他后,心中愧疚是自己使他没了可靠的饭碗,便将他留在府上,时不时给她做点鱼来吃。
此人料理鱼肉的本事确实高超,放在平日里也没什么大碍,但今天这道鱼肉,却是与昌平君死前,用来宴请宾客的菜式一模一样。
那倒扣在盘子上的圆盖刚一揭开,少年的面色霎时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