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少年在前头走的很快, 连带着被拽着手臂的黎筝也不得不提高了步速。
她跟得有些踉跄,走了半路,比原来走上一天还要觉得累。
轻喘着气回头看去, 暖黄色的宴会前厅离他们已然遥远,那些丝丝缕缕的温暖光芒,再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宴会前厅的暖意离去了,夜晚的寒冷紧随而来, 黎筝冻得手指微颤, 发红的眼角倾向身前的少年。
扶苏一声不吭的走,没有回过一次头,只给她留下一个灰暗丶冰冷而压抑的背影。
黎筝看得脚步一顿, 又马上被扯地不得不继续迈步。
····扶苏。
这些日子,她只要一有时间休息,不管是睡着醒着,睁眼闭眼, 都一直想着扶苏的事情。
白天是,晚上到了梦里也是。
她其实,真的很想他。
可如今,他们真的再见了,却是这般情景。
黎筝对此并无吃惊, 她杀了他的舅舅,自然成了罪无可赦之人,再也进不到他的心里去,再也无法得到他的好,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
垂下头, 黎筝胸口闷痛,眼睛酸涩。
但她还是觉得难过, 那种两人再也回不到以前的预感,当真从预感变成了现实。
她拼命眨眼,害怕水迹就这么从眼角掉出来。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少年的脚步突然停了。
在黑暗里,他的背影像是一座竖立在地面上的沈默的大山。
黎筝赶紧擡手将那抹水光抹干,脚步却没来得及收住,差点撞到转过身来的少年的胸膛里去。
眼看着还差那么两指就要撞上,少年忽的冷然擡手,按住了女孩的肩膀,缓慢的将人扶定,又推开一定距离。
所有举动,都不言而喻的显示着他不欲与她过度亲近。
眼帘低垂,黎筝唇边泛出一抹苦笑。
也是,他们现在,已经是仇人了。
“为什么?”
心中闷痛扩散之际,少年冷不零丁的冒出一句质问:“为什么要对昌平君痛下杀手?”
黎筝眉头一拢,欲言又止:“我——”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少年解释先前的事情。
倘若将实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扶苏受到的伤害恐怕要远远超过现在。
毕竟那是来自他嫡亲舅舅的背叛。
在秦丶楚两国间的天平之上,昌平君丢弃了一直以来居住生存的土地,放下了相处已久的亲人,转身,决绝的与扶苏和嬴政两人背道而驰。
哪怕是未来还没有发生的事,这彻彻底底的背叛也是自始至终存在的。
可少年对此一无所知,他不依不饶的寒着脸,眉眼间尽是压抑,目光半寸不移地死死盯着她:“为什么?”
黎筝喉头哽咽。
昌平君反叛之事牵扯甚大,便是始皇大大也不愿公之于众,才会将刺杀之责交给已经知晓的黎筝来办。
而在嬴政那头,黎筝也已经保证过了,无论如何,不能将这件事告知于第二个人知道。
扶苏等的不耐烦,暴怒的将她按在了凉亭的柱子上:“孤在问你,为什么要对昌平君下杀手?你私下里是跟昌平君有仇?还是说你接近孤,就是为了刺杀他?”
黎筝撞得背后火辣辣的疼,又忍着疼拼命摇头:“扶苏,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告诉孤,你杀昌平君的事,究竟是——”
说到一半,扶苏突然顿住,左右看了看四周。
他心头怒火冲天,为了舅舅的死,他恨不得连自己都一块每日跪着给舅舅忏悔赎罪,但却又极为矛盾的不愿此事被旁人听到,真的叫这杀死舅舅的罪魁祸首因此被人给抓起来。
到底丶到底是他自己也出了了帮着隐瞒下来的事情。
停顿一会儿,有些艰难的说服了自己,扶苏板着脸,声音轻了下来:“你卧房在哪儿?”
黎筝被他从抵着的柱子上放下,悬空的脚也落到地面,双肩还是有点疼痛。
握着自己的肩膀,黎筝抿了抿唇,伸手指明方向,将少年领到了自己房间。
第一次到女孩的闺房,扶苏心头略微掠过一丝异样。
他站在门外一番踌躇,僵持着没有进去。
明明说要来的人是他,结果不肯进去的人,居然也还是他。
扶苏手攥成拳,看着黎筝的目光,颇有些一言难尽。
哪里有未出嫁的女孩会真的将人带到自己的闺房来?
他明明本意只是为了逼迫黎筝赶紧将事情告诉他,可现在——
女孩推开了门,回头看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也不避讳,径直睨着他,等他进去。
扶苏本是来兴师问罪的。
本应当横眉冷对,剑拔弩张,可此时,耳尖却悄悄的红了。
闭了闭眼,深呼吸提神醒脑,再睁开后,扶苏还是硬着头皮跟着女孩走了进去。
他尽可能的控制住自己的视线不到处乱扫,只在小范围里看些事物。
但即便能看到的只有女孩身周的少量事物,疑惑却还是在他心头升起。
女孩已经是观星宫首席,每月份例绝对不少,可看她房间陈设布置竟是简陋而空旷,别说什么奢侈的,能够作用与享受的沙发躺椅,能够用来欣赏的名贵花瓶等物件,甚至就连任意一位女性应该有的梳妆台都没有。
她丶她怎么会过得这么节俭?
扶苏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让黎筝瞧个正着。
她知晓自己的室内布置怪异,或许无法被其他人理解,但因为有着必须这么做的理由,所以一向如此,没有改变过。
轻咳了两声,她掩饰道:“白喜欢节约的旷然之美,喜欢让居所更为贴近大自然,所以室内布置比较少。”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这则是黎筝长久以来,经常出入任务世界所留下的习惯。
她做任务,总是需要很多不同的马甲,很多不同的住所,而依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如果想要守住多重马甲的秘密,最好的做法,便是减少可以体现日常习惯的生活家具。
因此,赵黎那处的家具和带着个人喜好的装潢还稍微多一点,而巫女白这个出现的比较晚的马甲的闺房里,则当真没有特意做什么装饰。
除了角落的屏风后头,放置了一个大浴桶之外,她的卧室里拢共也只有一张床,一张圆木桌和四把配套的椅子。
黎筝拉开椅子,示意扶苏就座,少年便也如她所愿的撩袍坐下。
屋内布置简陋的理由被少年接受,他跳过这无关紧要的细节,又问起鱼肉丶宴会丶刺杀之间的事情。
眸光一闪,黎筝将自己所有能够解释的东西,都一一如实说明。
“鱼是赵黎大人那边送来的,菜式是因为白收下了昌平君去世后丢了工作的厨子。”
“宴会则是为了感谢两位令史大人之前对白的恩情。”
扶苏没好气地冷笑:“意思是说,这三桩事没有一件与昌平君的死有关?”
“不错。”
黎筝轻轻颔首:“虽然昌平君的死的确是我···但除此之外,还请殿下不要迁怒于其他。”
“你!”
尽管两人对导致昌平君死亡的真凶都心知肚明,但她怎么敢真的说出来?
连他都一直遮着掩着——
“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为何要杀昌平君?”
少年暴怒,抽剑出来架在了黎筝的脖子上。
他怒发冲冠,身子气得微微颤抖,连带着一向紧密的连在连在两人之间的那根红线,也要被这股怒火燃烧殆尽。
“究竟说不说?好,不说也罢,孤就在这里杀了你,让你到地下去跟舅舅赔罪!”
黎筝闻言一楞,目光露出些许伤心。
可即便如此,她的嘴巴依旧闭得死紧,没有半点要将实话说出的想法。
打开系统背包,取出一张假死卡,夹在背在背后的手中,黎筝缓缓闭上眼,做好了立即赴死的准备。
“好,如果杀了白能让殿下解气的话,那便请吧!”
见她死都不肯松口,扶苏心中的怒气瞬间攀升到最高峰,恨不得就这样砍下去,将她一刀了断,可刀子擡起了半天,楞是没有下得去手。
澄亮的刀面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一道迫人寒光,将少年满是挣扎的面孔映照的清晰毕露,若是黎筝此时睁开眼,或许便能看清他对她深切的感情。
可惜的是,黎筝听天由命般的闭着眼,直到最后,没有再看扶苏一眼。
少年输了似得颓垮下肩膀,他低着头,发丝垂落,遮住他大半张面孔,连带着神情也一并遮蔽。
脆弱丶悲伤丶愤怒终于都被埋进了阴影里。
少年再不必像是受伤的野兽般,赤/裸/裸的暴露出原始的情绪,他发出“呵”的一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踢开了挡着他的凳子。
而后“哐当”一声,刀子也掉落在地面。
黎筝听到少年离去的脚步越走越远。
走到门旁,扶苏停住了脚,开口说话时的嗓音微哑:“往后,你我二人形同陌路,凡是有你在的地方,孤都不会踏足,而有孤在的地方,希望巫女也能自觉避开,至于婚事,孤会去求父王作废。巫女白,只求你我,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黎筝猛然站起,失楞楞地看着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上一次刺杀,是她转身离去。
这一次,便轮到扶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