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苏秀认真看了看那张纸,她认得,是一座庙宇,在涿鹿近郊的小山上。
稳婆出家当尼姑了?
李苏秀讽刺地扯了扯嘴角,将那张纸扔进灶台柴火中。
火舌猛烈舔舐,纸张很快就变成了一堆灰烬。
李苏秀从厨房出来,脑子里如浆糊一般,她的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小跑起来。
她闺房的门被咣当一下推开。
胸膛剧烈起伏,她几乎是扑到铜镜前,手颤抖的厉害,腿也开始发软,她猛烈地抽噎,不断地吸气,眼泪不断地砸落下来。
李苏秀打开妆匣,一眼便看到了一只有些发黑的银质蝴蝶发簪。
这是她阿娘留给她的。
唯一一件东西。
李苏秀攥在手里,咬牙站起来,踉跄了两下又朝外跑去。
她冲到了李守财正院的耳房内,这里供奉着她娘的排位,李苏秀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娘的牌位。
眼泪砸在排位上,顺着木质纹路滑落。
她抱在怀里,那牌位的触感让她恍惚,仿佛是记忆中属于阿娘的温度。
李苏秀出了门,她的头发因为剧烈奔跑有些散乱,只是那勉强牵起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不过她的确是在哭的。
泪痕留在脸上。
痛苦烙在心里。
李苏秀现在想做的,只是当着她阿娘的面,将她内心的苦闷与委屈说出来。剩下的事,她会亲自去找到证据。
李守财在前院堂屋与单铭说话,主要是针对养马心得,李守财倾囊相授。
当李苏秀似疯癫状出现在二人面前,二人皆一愣。
单铭震惊一瞬,立马低头不敢再看。他自是看到了李苏秀怀里抱着的是谁的排位。
低头愣了一秒后连忙起身告退。
此刻的李守财震惊与愤怒正在熊熊燃烧,一则李苏秀抱着老妻的牌位,这让老妻不得安生,二则她这副模样出现在外人面前,有损女儿家颜面。
不把自己的颜面当一回事,回头连累了妹妹的颜面,这真是让人头疼!
“阿秀,你这是作甚?”李守财横眉怒喝,他极力在保持冷静,“你先将你阿娘的牌位放下!抱着牌位闯来闯去,你失心疯不成!?”
李苏秀原本就委屈,一听到李守财说出这话,内心的情绪更加翻涌升腾,她眼睛红如宝石,眼泪如夏日荷叶上的水珠一般晶莹,噼里啪啦跟下雨似的落下泪来。
她泣不成声,连话语都说不连贯。
只道:“爹爹你…你真…真…偏心…”她抽噎了一下。
“我何时偏心?”李守财不解,眉头深深地皱起,显出长辈的威严来。
“你对李毓灵那样好,对她好的时候你有一次想到过你还有另一个女儿吗!哪怕只有一瞬间,你就没想过我会不会不开心,会不会觉得心里不平衡?”李毓灵往前走,她手里紧紧抱着牌位,像冲锋陷阵的将军,只为守护属于她的东西。
李守财闻言眉心抽搐一瞬,有些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大女儿。
“我…”他一腔怒火似乎被扼住了命门,“是对不住你…更多些。”
李守财的惭愧,让李苏秀更加悲伤与伤心。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你对我和对夜娘,从来就不公平!”李苏秀怒吼。
她恨不得顶着忤逆父亲的不孝罪名也要噼里啪啦说出李守财不好的地方,但话到了嘴边,脱口而出的,只有曾经说服自己忽略的心结。
“元宵节,夜娘生病咳嗽,你抱着夜娘去看病,回来时买了糖葫芦哄她开心。我一直在等你,爹,我从吃完饭就在等,你答应过我会给我买一串糖葫芦的!为什么最后,生了病不能吃糖葫芦的夜娘有,我没有?”
“清明节,去庙里祈福,夜娘没喊累你就抱了一路,我跌倒两次衣裙上全是泥,爹你也没抱我,明明那时候我膝盖已经受伤走不了路了,你却说让我慢些走,累了就歇歇,为什么?明明我也是爹你的女儿!”
一桩桩,一件件,每个瞬间的难过都化为苦涩的藤蔓,扎入她幼小的心田。
“爹你总说大事上一碗水总是端平的,可是要多的事才算大事,多小的事才算小事?”李毓灵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摇摇头,“爹爹,你不该这样的,你要我爱护妹妹,我做到了,可是你没有做到,你没有一碗水端平!”
“阿秀…”
“爹,”李苏秀抬起眼睫,湿漉漉的睫毛被泪水一簇一簇粘在一起,“为什么就夜娘不是奴籍?
我幼时苦练刺绣,春夏秋冬没有一日懈怠,绣工精进,你也鲜少夸奖我。夜娘读书多读两页,多练两张纸,你就高兴地合不拢嘴,整日挂在嘴边。
因为夜娘眼睛有疾吗?”
李苏秀摇头,颇为无奈地微讽:“不是,是因为她外室子吧。”
李守财听了这么久大女儿的哭诉,心肠一早就软了,只是李苏秀这句话说出口,让他的灵魂仿佛都受到了重创。
他为人夫,为人父的人格,被亲生女儿,狠狠地唾弃践踏了。
“你说什么?”
“爹,夜娘是你的外室子吧,你…”
李守财狠狠地打了李苏秀一巴掌!
他从来没有打过女儿,这是第一次。
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正在颤抖,连带着他的心,颤抖到抽搐,胸膛处传来尖锐的疼痛,让他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李苏秀没料到李守财会打她,一时没防备,直接踉跄瘫坐在地上。
牌位哐当一声砸在地面上。
李守财举起那只颤抖不断的手,指着地上的李苏秀,又生气又失望,这些情绪,有对李苏秀,也有对自己的。
“你…!你…!”李守财另一手扶住几边,不让自己气晕过去。
他很寒心。
李苏秀后知后觉抬手捂住脸,感受到了脸上火辣的灼烧感,麻痹了她的半张脸,连带着她的嘴唇都肿了。
她头顶上戴着的蝴蝶发钗早已经落到了门槛附近,李苏秀连忙抱起苏氏的牌位,紧紧地拥着,像娘曾经拥着她一样。
“你对得起娘吗!如果夜娘不是外室子!你何故对她这么好!真是不堪!”
“李守财!你有没有良心!”
李守财听到最后一句,身心皆是猛地一颤,胸膛处的狂跳让他还能感知到自己是活着的。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夜不能寐来到耳房擦拭爱妻的牌位,一遍又一遍,回忆着曾经的一切。
他有没有良心?
李守财突然沧凉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