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
王华发现白头发开始多时，是五十二岁那年。
坐在梳妆台前，阳光从窗户斜斜打进来，落在头上。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看错了。
手指一拨，瞧见了好几根，从发囊开始变白。
“明渊明渊！你看我是不是生白头发了！”
“那儿呢？我替阿华看看。”
然后，王华就看着明渊装模作样地来回拨弄头发，明晃晃的白头发都装作看不见，最开始的心慌一下子就飞了。
她噗嗤笑出声，拿掉明渊的手。
当初那么漂亮的一双手，如今从关节皮肤开始也有些松弛，摸起来手感弹性也没那么好了，只依旧干燥温暖。
“老喽，这下真成老王了，以前我二十几岁，就好多人喊我老王。”
今天闲来无事，明渊索性坐下。
“阿华给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
王华还在玩儿着明渊的手指。
“昨天之前都算以前了，你问得这么笼统，我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那就想到什么说什么。”
明渊不拘束是什么，只是想听听她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
这个世界里，他的阿华年轻风光给许给了别人，他私心想，那就把阿华之前的世界里那个她，是自己可以肖想的。
“这么想知道？我看今天太阳好，我们坐外面去说，都说晒太阳补钙。”
“行，听阿华的。”
明渊正式退休这一年，王华五十五岁。
她看着嘴上说退休真好，人却安静不下来的小老头，决定作为前辈给他支支招。
“是不是觉得没事干，特别没有存在感？”
“是不是觉得老了，不被孩子需要啊。”
“是不是=……”
明渊转身拉住王华小手，“我的好阿华，快别说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有心理准备，只是准备鬼准备，真退下来还是会觉得不适应，给我点时间可好。”
“你当我是在嘲笑你呀，我是认真的想帮你，我最近在上泥陶课，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学，大件我们做不了，可以试试看烧一对情侣杯子出来，是不是有个电影，人鬼情未了，我们也来学学。”
“你之前还跟我埋怨说泥巴进去指甲里面特别不好洗。”明渊到没说直接拒绝。
“就是我受过的罪，也要你再受一遍，你答不答应，果然我现在上年纪，人老色衰，说话也不好使了。”
“去去去，别说做一对杯子，我们直接凑套茶具。”
“你说的哈。”
最后结果，情侣杯都勉强能用。
明渊不甘示弱，决定再接再厉，而王华喜好换了。
明渊忍不住吐槽，“我算瞧出来了，阿华本质上是花心的。”
“错，那叫博爱。”
做寿讲究过九不过十，于是王华五十九岁这一年，女儿女婿给她办了场巨大的寿宴。
这几年办事都在靖王府，那地方实在是去腻了。
正赶上关知家合作的那会所在帝都开分所。
这建设后正式开放的第一场试营业，就给了王华。
王华不是很想过寿。
“每次但凡涉及到各种宴会，总是累人，我马上就六十的人，可没以前能折腾。”
明渊挽着她，俩人正在打量会所新环境。
他说：“孩子的一片心意，反正咱们不管事，放手让他们几个去忙吧。”
“最好是真累不到我。”
然后，王华就发现她根本没空去想这些。
四个女儿家里头的七个孩子，不管大小全请假包围着她。
小嘴一会一口一个外婆。
王华算着日子，“今天也不放假，你们都来是逃课了？”
“上课哪儿有陪外婆重要，外婆就这一个五十九岁的生日呢。”最大的执安故意耍宝。
王阿虎啐他一声，“谁还不是只有一个五十九岁，滑头一个。”
“姥姥，你不能光看哥哥一个，你也看看我。”
“还有我，外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呢。”
王华笑得见牙不见眼，挨个地安抚过去，总感觉什么都还没干，时间就没了。
相比较王华的满意，明渊的怨气就比较大。
谁会喜欢跟自己争宠的小孩子啊，一点都不懂事。
哼。
年轻时候不注重身体，老了罪还是自己受，这道理王华在六十岁这一年最清晰地体会到。
她陆陆续续各种毛病一块爆发出来，总时不时就要进趟医院。
这不，又来吊水。
王华十分不满，“明明回家扎针也一样，为什么非要我跑医院来呢？你是在这医院里看上哪个小护士了。”
“真是越老越没谱，什么话都乱说。”
明渊叉了块儿香蕉堵住王华的嘴巴。
“谁让你不爱动，来医院检查上上下下走走，你总会动动。”
“可医院好臭，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你要单纯只是想我动一动，那不然你回去把检查的器械都送去东跨院，到时候需要检查，我也走过去，咱们家也挺大的呀。”
“不行。”明渊坚决拒绝，“你啊，在我这没信用了，你上次也这么说。”
“哎呦，我心口疼，都是叫你气的，个老东西，差不多的年岁你比我还大，怎么就我一个受罪呢。”
明渊笑着，“可能我勤快。”
“你走吧！本来没病也给你气出病来。”
“好好好，不说了，我们阿华不是不想运动，只是身体条件不允许，走了会难受对不对。”
“知道就好。”王华一句话就给哄好了，指着香蕉，说还要。
明渊也不敢给吃多，怕腹泻。
王华乖乖听话，还不忘说：“你看，有道理的话我还是会听的。”
“恩，阿华真棒。”
毕竟，选择性听也算听呀。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街上又开始各种宣传保健品，王华拖着六十二的漏勺身体，单纯就是想去胡同巷子里买份糖糕吃。
她胃口弱，糯米一类不好消化的吃食都被明渊给禁止上桌。
偏偏王华今天就想这一口。
糖糕下油炸过，外表酥酥脆脆，里头软软的，一口咬下去糖心融化，还得多小心，不然第一口是最容易烫到舌头的。
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正要张嘴，边上跑来穿西装的小夥子。
“大娘，想要牙口好，吃嘛嘛香吗？你可以尝试一下我们强健药丸，中药成分，从内里帮助你调节身体平衡，一个疗程恢覆胃口，三个疗程重返青春啊！”
小心再小心的王华，被这么一咋呼，下意识合上牙口，舌头还是不可避免被流出来的糖心给烫到。
这人谁啊！
“大娘，你也别太激动，你要是想了解更深一点的，咱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聊，大娘你可能不知道，我娘去得早，打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觉得跟见到我亲娘似的，我有个貌美的请求，希望能认大娘当个干娘，以后您家里有什么修灯泡，换电池，清理空调的活，都可以尽管来找我。”
王华总算缓过来了。
也看到来找她的四大金刚了。
恩，就那四个垃圾女婿，如今盯她跟盯犯人似的。
她的话，哪儿就不如明渊好使了！
王华眼睛一转，“小夥子，我觉得你的提议特别好，只是你来晚了，前头有四个人像你这样说，你要是把他们都打败，我就认你！”
“转身，瞧见没，就走过来的这四个。”
四个人异口同声，“妈。”
销售小夥：乖乖，这就喊上了！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啊！
“娘！你今天起就是我亲娘，看好吧，我绝对不会让别人来骚扰你。”
“小夥子真棒！”
王华鼓励完，拍拍屁股走了。
这还不跑？
糖糕还没吃完呢。
王华去世在一个特别好的岁数里，六十六，顺顺利利。
“小明，咱们不治了吧，我不想化疗。”
“化疗还有机会。”明渊握着王华的手，声音有点哽咽。
王华摇摇头，“不要那机会，我想漂漂亮亮地走，血管太细，这根本就不是化疗能解决的事，天生的。”
“你就打算这么不要我了？阿华，我四十多才遇见你，满打满算咱们才过了二十多年，未来还长着呢。”
“你别说这话惹我哭，我要哭不上来气，到时候出事可怪你。”
王华笑着，拉过他的手，捏着手背都能拎起来一层皮。
“我想回家，医生不也说，我只要保持好心情，指不定还能再活个几十年，好不好。”
明渊垂下头，不敢看她眼睛。
他想自私地把人硬留下来。
王华像个小女儿一样，轻轻晃着明渊的胳膊，时不时扯着他的袖子。
“你都顺着我半辈子了，最后这一件事情，也答应我嘛，大不了，出院之后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吃什么我吃什么，你说运动我就运动，我也想多陪陪你。”
王华叹口气，满心惆怅。
“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呀。”
明渊的心跟被上千万根针扎过似的，满是窟窿眼，向外流着血。
他以为他年纪大点，会走在前面的。
明渊抹掉眼泪，“你想回家，那就回家。”
王华瞬间开心的像个孩子，病后只剩把骨头的身体，执安抱在怀里头感觉跟没重量似的，忍着眼泪，把人给带回家。
回家后，王华确实开心。
比医生预计的一个月，生生延迟了一倍时间。
走在了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小辈发现时，明渊握住王华的手，拥着人，一同去了。
生同衾，死同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