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我接到了小柯的信息,他说他打算去新疆和田的萨依巴格乡去收大料。小柯是一个专门买和田籽料原石大料,然后开料做成品的人,两年前我们在和田不期而遇,从而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他问我这次愿不愿意一起去,我是想去的,而且和田离乌鲁木齐很近,正好可以去乌鲁木齐看看玩玩。但是又有些犹豫,小柯收大料是工作,我这么冒冒失失地跑过去算什么名堂?
“你也可以是工作啊。”小柯发着信息,“这次去萨依巴格乡不是盲目去的,是我在和田的朋友介绍的,那边市场上不但大料多,还有个神奇人物,你这个大作家一定感兴趣。”
“什么样的神奇人物?”我问道。
“是一个白痴,天才白痴。”
白痴还有天才的?我的脑海中划过了指挥家舟舟的身影。
“这个小白痴小名叫小胖,有特异功能,他能看透石头里的秘密,他说的好料,哪怕外表再难看,里面一定能开出好玉来。他爸爸原来是个穷得要死的雕玉人,因为生了这个白痴,很多人都请他去看石头,赚了不少钱。他爸爸早年因为穷,讨不起老婆,40多岁才讨了一个白痴女人当老婆,生了这个小白痴,婴儿时只要小胖哭,他爸爸就往他手里塞一块和田玉,他就不哭了。稍长大些,就现出了通灵的天性,能准确地判断和田玉里面的好坏,这下算是靠儿子翻身了。”
小柯说得神乎其神,但我始终不信,白痴可能其他地方确有特别胜出的地方,但是有特异功能这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是不可否认,小柯的这番话勾起了我想飞越5000多公里,一睹神秘人物的强烈欲望。
下午的阳光从西窗照射进来,有点刺眼,我把窗帘拉上,阳光一下子不那么强烈了,变得像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么温柔。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在两年前,新疆和田的玉龙喀什河上方的阳光,躺倒在喀拉喀什河边被太阳晒得温暖的鹅卵石上一样,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原始之美。往事如烟,那片乡土的物和人,时时牵挂着我的心。小柯说我们各自去往和田,与他的朋友小郭会和,再由小郭和他的维吾尔族朋友开车带我们去萨依巴格乡,因为萨依巴格乡接近百分百的百姓都是维吾尔族人,如果要进行玉石交易,最好能有个人当翻译。小胖父子是唯一的汉族百姓,其他汉族人都是村干部。这对父子跟小郭很熟,到时候就安排我住在他们家。计划听起来很成熟,以为今生无缘再去和田,没想到小柯的一个电话,那个小傻子召唤起神秘之手,我无法抗拒。
因为新疆乌鲁木齐再次爆发了新冠肺炎,连带新疆其他地区也封了,于是我与小柯约好了,只要这场瘟疫稍有好转,我们就一起去和田。预计9月就差不多可以控制住疫情了,我们去完和田,再一起去那个两年前我们就想去,但没有去成的神秘萨依巴格乡。
在家的日子,我一直在网上搜寻在我看来,那么陌生的萨依巴格乡的信息。
萨依巴格乡位于墨玉县西南部,意思是戈壁滩上的园子。数百年前,这里戈壁荒滩连片,人烟稀少,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经过当地人民长期艰苦的努力,将千年戈壁改造成绿洲,并在经营农业的同时,既栽树种果,又发展各种养殖业。
没有查到玉石的信息,但小柯讲,每周五都有和田籽料交易市场,以大原石为主。没有查到这方面的信息,就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感,让人有一揭面纱的冲动。
夜晚的凉风吹散了空气中的奥热,让我警醒9月快到了,激动让我晚上的睡眠都不好了,时睡时醒,不时从一个飘忽的梦境飘向另一个梦境。突然,起火了,一个陌生的房子烧着了,而我就在房子的面前看着火势越来越大。我喉咙里发出第一道惨烈的嚎叫,我一声接一声嘶叫着,不可遏制。
我被惊醒了,一头汗,梦境这样清晰真实,我本能地绷紧神经,该不是上天的警示,让我不要去萨依巴格乡吧?
我承认,这个梦太诡异了,把我的神思分散了。第二天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小柯,说我不想去了。我以为小柯会劝我,没想到他说:“你一直是有点小通灵的,可能你女人去也不方便吧,安全起见,你还是不要去了,我和小郭他们都是大老爷们也可以方便点,就是可惜你少了写作的素材了。”
挂了电话,我心情沮丧地发现自己依然留恋那片陌生的土地,难以割舍,而我打电话给小柯,并没有得到我想得到的答案,他不是应该鼓励我勇敢吗?我见不到那个神奇的小白痴了,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刀割那样疼。
9月如期而至,疫情得到了控制,我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动摇,一个梦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听到我改变主意了,小柯也显得十分高兴,显然他劝我不要去也是言不由衷的。我们定好了动身的日子。
当飞机再一次降落到和田机场时,我的身心完全沉浸在幸福喜悦之中。不巧的是前年认识的滴滴司机温师傅已经不跑滴滴,改跑野外旅游热线了,此次无缘再坐他的车了,很是遗憾。夜色中,我打了辆出租车去网上预定好的宾馆入住,明天中午前后小柯也会到达和田,他将与小郭一起开车来接我去萨依巴格乡。
昆仑宾馆是我两年前住的时间最长的的一家宾馆,这次依然定它,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安静、整洁和加上价格适中,更是为了重温旧梦,寻找一下曾经的感觉。
穿过大院子,上楼梯,来到单间,还是那张大床。我倒在床上,感到心都飞起来了,真不相信我这辈子还能来和田。如果不是要赶时间,我真想明天再去看看玉龙喀什河,那充满感伤与美妙的玉之河。
我从兜里摸出一枚小籽玉,青白色的小棍子一样的玉儿两头都是黑色的,这块天地皮的原石还是两年前我在和田的桥头玉石巴扎上买的,现在桥头玉石巴扎早就拆了,都搬到玉都城里去了。我盘玩着这块玉石,它已经由当初的干涩和反碱变得油润滑手,这就是籽玉的魅力,你越盘玩它,它越一天比一天更美丽,就是个活脱脱的小精灵。我握着这块籽玉,仿佛握着两年前道别的友人的手,也是这样温暖丰腴,在这种温存的握手中觉察到彼此别离的忧愁,当年这种痛苦深沉难言,但在双方似乎很泰然的面具之下,我们都知道对方十分痛苦。
我走到窗边,秋色弥漫着静夜,窗玻璃上印出我的脸,脸上是惜别的悲哀神情。我突然警醒,过去只是回忆,这次我来新疆,是一次全新的接触,揭开它未知的神秘,才是我该要做的事情。而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去洗个澡,好好的睡一觉,去迎接全新的明天。
第二天中午,小郭开着车带着小柯来接我,我看到小柯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后排竟然空无一人。小郭解释道,本来维吾尔族朋友要一起去的,但是家里长辈去世了,就只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好在那个叫小胖的小白痴和他的爸爸是汉族人,交流起来没有障碍。就是去老乡家里收料子怕不行了,只能周五去萨依巴格乡玉石集市自己砍价了。
车开得很快,我看到车窗外是一闪而过的阳光嬉戏着飞扬的灰尘。
“我跟小胖爸爸联系过了,今年他们盖了新房,我们三个人能一起住在他们家,这样比较好一些,他怕作家一个人住在陌生的地方会害怕。”小郭说道。
一阵感激的热浪涌过我的全身,这一瞬间,我与这对未曾谋面的父子产生了一种亲切感,我的心仿佛与他们同在,砰砰地跟随着他们的节奏跳跃。
车子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萨依巴格乡,沿着乡村的道路一直开,最后停在村子里小胖家新造的两层房子前。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以为的破烂房子竟然看上去这么高大上,前面后面还有院子。小郭说以前他们家破得连窗户都没有玻璃,都是用纸糊的。自从有了这个天才儿子,才得以脱贫致富。
小胖爸爸来给我们开门,当小郭把我和小柯介绍给他时,他满怀仰慕的谦卑,赶快把头低了下去。我们朝他伸出手去,他诚惶诚恐地与我们握手,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60多岁的男人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双手是深褐色的,干枯得像树枝,手上的皱纹比脸上更多,这像一个80多岁的老人。
我们穿过院子,秋天的阳光照耀着前院的核桃树,满树的核桃朝我们点着头,仿佛是欢迎仪式。刚踏进屋子大门,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伙子突然窜了出来,朝我们大叫,“嗨。”
那是一张典型的唐氏综合征的脸,不用介绍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才小胖了。
“不许没礼貌,叫叔叔阿姨。”小胖爸爸训斥道。
小胖看着我,傻傻地笑着,口水从嘴角流出,“神仙姐姐。”
“叫阿姨。”小胖爸爸纠正道。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小胖固执地重复道。
“先带我们去房间把行李放下来吧。”小郭提议。其实行李就是我的一个大拉杆箱,他们只有各一个背包。
“好的。”小胖爸爸带着我们到了二楼,打开一间房间说,“这是女士的屋子,对面那间是我儿子睡觉的地方。先把箱子放进来吧。”
我把拉杆箱往房间里一放,就又跟着他们下楼了,楼下是小胖爸爸的卧室,小郭和小柯同住一室,就在小胖爸爸边上那间。
这期间,小胖一直蹦蹦跳跳地跟上跟下,他爸爸说今天小胖特别开心。
我很想看看小胖的独门绝技——赌石。但小胖爸爸说并不是想让小胖看他就看的,要看他的心情,经常有人出大价钱,但小胖就是不给看。
我朝小胖看过去,没想到这个傻小子还挺有个性的,视金钱如粪土。看到我在看他,小胖更开心地笑了,口水顺着嘴角留下来,额头上还渗出了汗,从他的身上飘来一股臭味。
“明天就是周五,有集市。小胖,你跟我们一起去集市好吗?”小郭问道。
小胖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突然就跑掉了。即使跑了,那股臭味依然凝结在我们周围的空气里,经久不散。
“去不去集市,现在跟他说没有用,要看明天他的心情。就算现在他答应你们了,明天也很有可能会反悔,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小胖爸爸说道。
“那我们今天要好好拍拍小胖的马屁,让他心情好,他心情好了,明天我们就有戏了。”小柯说。
“不不,”小胖爸爸摇着手,神情看起来又疲乏又憔悴,“他的心情好跟你们理解的心情好不是一个意思。唉,反正我也说不清楚,你们就做好长期住下来的准备吧。”
“长期住肯定不行,我们都有事呢。反正一切随缘吧,即使没有小胖,萨依巴格乡玉石市场我们也是要来看看的。”我说。
小胖爸爸的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
“我们回房休息一下吧,晚上我请你们去吃碱面,玉石市场附近一家店做的特别好吃。”小郭说。
“晚上我们在家吃馕。”小胖爸爸指着桌子上的一沓子馕饼说。
“作家是大上海来的,吃碱面已经很委屈她了,怎么能让她晚餐啃干馕呢?”小郭说着,朝我歉意一笑,“这个家没个女主人就是不行。”
“你们平时一食三餐就吃这个?”我吃惊道。
“也下面吃的。”小胖爸爸的声音疑惑而停顿,“能吃饱肚子已经够好了,有时候小胖嘴馋会去买烤羊肉吃,但我不需要吃那个。”
我想起小柯说的,以前他们家特别穷,吃不饱是常事,现在条件好了,能够顿顿吃饱,这个老人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吃好吃的,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若不是小胖天天吵着要住大房子,就连这套房子他都不会找人去造。
我回到我的房间,看到桌子上落着灰,我环顾一下屋子,想找一块抹布擦一下。我翻箱倒柜着,没留意小胖已经出现在了我身后,我一回头,看到他嘻嘻傻笑着。
“你怎么进来了?”我问道,问完才想起我并没有锁门,他自然就推门进来了。
“你在找什么?”一丝浅浅的口水从小胖的嘴角流下来。
我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屋子里本来就有股不好闻的味道,他的进入让空气更加污浊。“抹布在哪里?”
一丝诡异的笑容出现在小胖脸上,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就在此时,楼下的大门被拍得山响,我从窗口望下去,看到门外是一个胖胖的维吾尔族中年妇女和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汉族,一个维族在敲门。一看到这几个人,小胖突然脸色一变,扭身就离开了我的房间,回到对面自己的房间里,啪一声关上了门。
我看到小胖爸爸去开了门,维吾尔族妇女一看到他,清脆的笑声在整个院子里回荡。接着,我看到小柯和小郭也走出房门,来到了院子里。我无心再找抹布打扫屋子,关上房门下了楼。
到了楼下,却见他们已经从院子里回到客厅落座了,而小郭似乎也认识他们,正在与他们攀谈寒暄。
见我下楼,小柯朝我眨了眨眼睛,示意我到院子里去。我跟随着他来到院子,站在核桃树下,小柯说,“明天是玉石赶集日,这个汉族男人通过这两个维吾尔族男女的介绍,是想来见见小胖,让他明天一起去赌石的。”
“怪不得呢,刚才小胖一看到他们来,就一脸不高兴地走了。”阳光晒穿核桃树的叶子,落到我的头顶上,热热的。
“以前来找小胖的人比现在多多了,因为经常被吃闭门羹,现在少多了。看到那个女人了吗?是个寡妇,一直来找小胖爸爸,想成为小胖的妈妈,但小胖一直不答应。”
我朝客厅里看过去,那个胖胖的女人已经在开始打扫屋子了,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看样子小胖的爸爸也对她没兴趣,不然不会听小胖的。”
小柯撇了撇嘴,“你别看小胖爸爸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但一看到那个女人,我从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来,他的那颗心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在往外泵血。老鳏夫啊,看到母猪都是双眼皮的,别说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了。”
我被小柯这个形象的比喻逗乐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接受她呢?即使她是冲着钱来的,也是各取所需。”
“早晚的事。他怕现在就接受,小胖撂挑子不再帮别人看石头,他就一下回到解放前了。等钱再攒多一点,这个女人就会进门了。”
“可是他们语言不通啊。”
“小胖爸爸住在这里也这么多年了,虽然不怎么会说维吾尔族语,但都能听懂。再说了,不是还有肢体语言吗?”
这个时候,小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还拿着一只苹果,已经擦得亮晶晶的,伸手递给了我。
我看了一眼苹果,显然这只苹果是在小胖脏兮兮的衣服上蹭亮的,再看一眼他的脸,此时嘴角虽然不流口水了,鼻子里却流下了鼻涕。我不能在小柯面前表现出对小胖的厌恶,毕竟小柯把明天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小胖身上,而现在小胖对我的热情显然是个好兆头,我不能让小柯失望。我刻意表现得十分高兴,“谢谢你,小胖,但我现在不想吃苹果,你给这个叔叔吃吧。”我指了指小柯。
看了一眼小柯,小胖突然浑身哆嗦了一下,攥紧了苹果。小柯朝他伸出手来,笑嘻嘻地说,“小胖乖,来把苹果给柯叔叔。”
小胖后退一步,眼睛里满是敌意。这时候,小胖的爸爸出来了,刚才敲门的汉族男人也紧随其后朝我们走过来。但是一看到这个男人,小胖就飞快地就跑进客厅,上了二楼,我们听到他重重关门的声音。
“这孩子,现在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小胖爸爸摇着头说。
男人朝我看了看,笑着说,“没事,明天我跟他们一起去市场。小胖刚才给这个美女递苹果,一定肯为美女看石头的,明天我就沾你们的光了。”
说着,他朝我伸出手来,跟我握手,并做着自我介绍,“我叫杨平安,在喀什做玉石生意。美女在哪里做玉石生意?”
“我不做玉石生意,就是爱好。”我指了指小柯,“他在石佛寺做玉石生意。”
杨平安又热情地跟小柯握手,“那我们是同行了,以后多交流。”
“好的,杨兄今晚住在哪里?”小柯问。
杨平安指了指在客厅坐着的那个维吾尔族男子说,“我住在好朋友亚力昆的家里。”
“你以前和小胖一起赌到过好石头吗?”
“他每次都不肯跟我一起去,但是我有预感,这次一定会有大的收获的。”杨平安的声音有些颤抖,好似怀着激动而欢快的心情,等待所期望发生的事情那样。当他知道我们晚上要去吃碱面后,坚持一定要一起去,并由他来做东。
萨依巴格乡的白天很长,八点了还是亮堂堂的,我们开着两辆车去吃碱面,小胖执意要跟我坐一辆车。很受罪的一段路,车厢里满是小胖的体臭。好在吃碱面的地方只需要十分钟的车程,不然我感觉都快要熏吐了。
这是一家很破旧的店,桌椅也很破。我不愿跟小胖坐在一起,他身上的味太大,让人受不了。我们面对面地坐着,他一开始有些失望,后来发现这么面对面看得更清楚,突然就裂开嘴笑了。
碱面很大一碗,菜也用很大的盘子装,那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只一眼,就让人流口水。菜都是用牛羊肉切成小块,和各种蔬菜烧在一起,方便拌在面里吃。
所有人举起了筷子,突然小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口水像下大雨一样砸在菜上面。我刹那间就没有胃口了,再看看其他人,除了他爸爸,所有人的筷子都定格在了空中,神情呆若木鸡。小胖见我瞪大了眼睛在看他,不好意思地脸红了,羞涩地擦了一下嘴角和下巴的口水,然后再傻傻地冲我一笑。
小柯悄悄跟我说,“他面前的菜我们不要去动了,我们面前的菜没有被口水溅到。”
小郭和杨平安也听到了小柯的话,他们把面前的菜拌到面里,然后对小胖父子说,“你们多吃点,快拌啊。”
于是他们父子把口水菜都拌到了自己的面里。
碱面拌着菜特好吃,但我不敢去想刚才那一幕,一想就什么胃口都没了。
回到住处,我们各自回房。想到白天小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场景,我把门锁得死死的。我没有睡意,又无所事事,于是我想下楼去找小柯和小郭聊聊。当我打开门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几乎叫喊出来——小胖正站在我的房门口。
为了不显得我大惊小怪,我按耐住怦怦乱跳的心,平和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让开点,我要下楼。”
小胖笑了,从来没见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过的他居然清晰地吐出了一句标准的普通话,“来我房间吧,就我们两个。”
恐惧感爬上了我的心头,我不应该有这种感觉,这不过是个智障的孩子而已。于是我边推开他,边严肃地对他说,“让开,我要下楼。”
小胖的眉毛和眼睛都耷拉下来了,嘴角也下垂了,那副样子就像一只狗在乞求不要踢它一样。
他胖大的身体被我推开了,我不敢回头,朝着楼下跑去,只听到他在身后发出哀鸣。
我敲开小柯和小郭的门,却见他们的目光掠过我的身体,停留在后面。我回头一看,小胖竟然跟着我下来了。
“你们是来找我们聊天的吧?正好我们也无聊,进来吧。”
面对小郭的盛情邀请,小胖眉毛兴奋地抖动着,看到我朝他投去的厌恶目光,他的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神情。
对于小胖主动加入我们的队伍,小郭表现出了异常的兴奋,因为这在往常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热情地给小胖让座,倒水给他喝。但当小郭问起明天赌石的事情的时候,小胖脸上的傻笑消失了,他两眼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嘴里喃喃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话。
小郭把目光转向我,“看来明天只有靠你了,要不你跟小胖聊聊?”
对于小郭的这种急功近利,卖友求荣的丑恶嘴脸,我心中异常厌恶。我叫了声小胖,他回过头来,眼中空无一物。
“来来来,我们聊点开心的事情,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小柯及时用欢快的语调缓解了沉闷空气中的尴尬。
我们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小胖一直没有插嘴,咧着嘴盯着我傻笑,最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小郭马上说,“小胖累了,你们赶紧回房休息吧,明天一早要出发去集市呢。”
我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但看样子小郭是下了逐客令,我便不方便再留在这里。我和小胖走了出去,为他们带上了门。我对小胖说,“你上楼去睡觉吧,我园子里走走。”
说完,我向后院走去,前院白天的时候已经去过了。我特地回了一下头,看到小胖懒洋洋的身体挪上了楼。
后院比前院小,但是同样种着核桃树。晚上的后院比前院更暗,只有月亮的光辉挥洒照耀着大地,仿佛有一层轻柔的烟纱在核桃树的上方自上而下包裹着院子里的一切,万物都泛着银色的光辉。
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愉快的咯咯轻笑声,一刹那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又以为是有鬼。我不敢回头,老话说人的肩头有两把火,鬼会害怕的,一回头,火就灭了,鬼就可以来索命了。
我的头上冒出了冷汗,我后悔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偏远地区,大晚上的一个人瞎跑。一只手拍上了我的肩膀,我肩头的火被拍灭了。我的头发瞬间根根竖起,猛然回头,准备与鬼做一次殊死搏斗。但是我看到了小胖,是他,不是鬼。我愣住了,他竟然用假上楼骗过了我,在我背后装神弄鬼地吓我。刚才所有的自持,所有的克制,所有的坚强都在我看到小胖的一瞬间离我而去。我用力推着他,大声咒骂着,“你有病啊!你这个傻瓜,你知道大晚上的这样会吓死人的知道吗?”
小胖没有躲闪,任由我的推搡和拳头打在他的身上。这时小胖爸爸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块玉石和一把雕刻刀,显然刚才他正在房里雕玉石。此刻他呵斥着小胖,跟我道着歉。我看到所有的艰辛全都写在这个老人的脸上,我从没见过这么疲惫不堪的眼睛,脸上的那些皱纹在月光下仿佛更清晰,那是岁月留给他的痛苦的印痕。在这一刻,我突然感到羞愧,是我太小题大做了,对于一个智力残疾的孩子,我过于严苛,实在不近情理。
“没事的,小胖爸爸,我们在闹着玩呢。是不是,小胖?”
对于我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小胖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却又因为还没从刚才对他的打骂中恢复过来而显得恍惚。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集市看一整天石头,那是个体力活,休息不好明天没精神。”撂下这句话,小胖爸爸就径自回房了。留下我跟小胖两个人,气氛有点尴尬。
“听见了没有?你爸爸让你去睡觉。”
小胖笑了,口水又顺着一侧口角流下来,用腻腻的声音说,“你呢?”
“你不用管我!”
“你不睡,我不睡。”小胖朝我靠近一步,我都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了。
恐惧感伴随着黑夜再次朝我袭来,我撒开腿,逃一样地朝我的房间飞跑,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一下,进了房间,就砰一声把门关严实,锁上了。
这个小傻瓜,应该是怀春了。可惜,在这个地方,他找不到属于他的女孩子。
夜深了,月亮已经落下,天上的星星也少了。从窗口望下去,核桃树上和树篱上弥漫着一片微光。这个地方有一种神秘之感,如果不是因为小胖,我可能会喜欢上这个地方。然而没有小胖,我们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想到明天的赌石,我兴奋中有害怕,期待中有惶恐。
第二天,当我们坐进车里的那一刹那,以及车子启动的时候,每个买玉人的心头都涌起了热烈的憧憬,对未知的领域,满是好奇和渴望。停车的时候,还遇到了杨平安,显然他早就到了,一直在等小胖。
玉石集市是一条长街,一眼望去,果然以大石头为主。在这个和田籽料越来越稀缺的年代,一下子能看到那么多大料,实属罕见,虽然没有一块是白玉明料,但仅凭那么大的个头的真家伙,也算很难得了。
我们走着,用手触摸着这些大家伙,若不是懂的人,还真以为是大块鹅卵石呢。和田玉多为明料,外面是什么样子的,里面通常也是什么样子的。看着这些外观更接近于普通石头的和田籽料,我想到了和田玉里的一个行话词——炮弹。这些料子一切开就会垮,全是废料。
“小胖,你给看看,哪块料子里面能有惊喜?”杨平安和小郭转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发问。
“这条集市的商人都认识小胖,他们现在都学坏了,小胖说能买的石头,都开天价了。最好是你们凭自己的眼光买上几块带回家,让小胖去看。”小胖爸爸说。
我们问了好几个摊位的大石头,都要几万一块,如果买上几块带回去让小胖看,万一都是炮弹,不就亏得太惨了吗?我们一时犯了难。
“我们分开走吧,小胖一直跟着你们,你们砍价也砍不下来的。”小胖爸爸说着,就带着小胖走远了。
我平时逛街什么的,也都习惯一个人,不喜欢旁边有别人,于是我对他们说:“我们也分开走吧。”说完,不管他们有什么反应,先一个人往前走了。
这条玉石街很长,远处好像都是质地很差的小料子,人就少了,但是反而清净,我一径朝前走着。
仿佛走到了玉石街的尽头,又看到了一个摊位上有大料在卖。摊主是一个瘦瘦的男子,皮肤蜡黄,看起来好像得了什么病,而且病情正在发展。看到这个男人,我突然有种属于前世的感觉,在这个早晨温煦光线里蕴含着我与他那种属于前世缘分的动人忧伤。
我呆呆地看了一会他,然后抚摸着他面前的大石头,这些大料子看起来粗糙,黑脏,好像属于底层一般。
突然这个摊主说起话来,维吾尔语我不懂,但是能分明听出嗓音里含着激动。我吃惊地看着他,发现他说话的时候并不在看我,而是看着我的身后。我好奇地回过头,看到了小胖,就他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摆脱了他的父亲,找到了我。
摊主想把一块大石头搬起来推销给小胖,但是虚弱令他力不从心,搬了几次,大石头都纹丝不动。也不知道早上开始的时候,他是怎么把这些石头搬过来的。
小胖冲他摇了摇手,又摇了摇头,我猜想这块大石头应该就是炮弹,切开就可以直接进垃圾桶的东西。
看来这个摊位上没有好石头,加上我不喜欢小胖靠得我那么近,我转身想要离开。但是小胖出其不意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挣了几下没挣脱,用力掰开他的手指才把手臂给解放出来。
我正想给他一顿骂,却见他把手放在一块大石头上面,示意我买这一块。我不会维语,不知道该怎么问价。我只好用求助的眼神和语气对小胖说,“你会维语吗?会的话帮我问一下价。”
见我低三下四地求助,小胖的脸上有点红晕,不是害羞的那种红,好像是从内部发出的一种由衷快乐的光彩。他拍了拍大石头,看着那个病恹恹的摊主,并不问话。但那个摊主立马心领神会地伸出一根手指。小胖摇摇头,作势要离开。摊主马上拉住他,两人的手在双方的袖子里谈着交易,我完全看不到他们手指的活动。少顷,他们的手分开了。小胖笑嘻嘻地对我说,“现金,给2千。”
我看着这块大石头,虽然其貌不扬,但终究是块十几公斤的籽料,才2千就卖我了?我不相信地问了一句,“你能搞清价格吗?没弄错?”
一种与小胖身躯和脸庞不相符的甜丝丝的声音从他流着口水的嘴巴里飘出来,“信我的,没错。”
我从钱包里取了2千块钱出来,我知道在这里交易,现金是摊主们最喜欢的东西,他们搞不懂转账,往往付现金价格容易谈下来。
摊主把钱装在口袋里,我的心才放下来,知道小胖没有说错价格。
我去搬这块大家伙,太沉了,我刚搬起来,就又放下了,根本没法搬着这么重的石头走到长街的那一头——车子那里。我想如果这时候有个小推车就好了。
小胖不由分说地弯腰搬起大石头,开始往回走。
“你行吗?”我担心地边跟上他边问。
因为负重,小胖的脸涨得很红,但是他的眼睛在笑,里面盛满了爱意。他并不搭话,可能说话会让他憋着的一口气散掉,他必须加快步伐来到车子那里。
他费力地抱着着大石头,越走越快,我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这一刻,之前对他所有的恶感都烟消云散了,我感到了眼睛的湿润,鼻子也开始发酸。
走了一段路,碰到了小柯他们,他们看到小胖抱着一块大石头,眼睛刹那间都亮了。小郭想把大石头从小胖手里抱走,嘴上说着,“我来帮你抱,你歇歇。”
但是小胖一个侧身,把大石头抱得更紧了,生怕被抢了一样。小郭一脸尴尬。
我见此情景,对小胖说,“好孩子,让叔叔们帮你抱一下,你们轮流抱到车上,大家都不会被累着。”
“是啊,给我吧。”杨平安也伸出手去。
但是小胖执拗的又一个侧身躲过了,嘴里喃喃地说道:“这是神仙姐姐的,神仙姐姐一个人的。”
说完,抱着大石头以更快的速度往前跑去。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杨平安用一种很异样的语气对我说,“你可真有魅力啊。”
我不理睬他的羡慕嫉妒恨,追着小胖而去。直到跑到我们的车子旁,小胖才把大石头放到地上。同时,自己也一头仰面栽倒在地上,嘴里大声喘着气,已经累坏了。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怕被小胖看到,更怕被跟随上来的小柯他们看到,为了掩盖我强烈的感情,我把脸藏在手掌里,只一会儿,双手就被泪水浸湿了。
“凌老师,你没事吧?”小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们也都来了。
我赶紧背过身体擦干眼泪,使劲挤出笑容说:“看这个孩子,累坏了,都不知道爱惜身体。”
小柯意味深长地看看我,“我们去吃午饭吧,吃过午饭继续逛。”
小胖爬起身来,又把大石头抱进了怀里,我对他说,“放在车子后备箱吧,别一直抱着。”
“不,有人会抢,抢。”
他竟然不放心把大石头放车子里,看来这真的是一块好石头。
好在吃饭的地方就是昨天吃碱面的地方,并不远,走几分钟就到了,不然真要把小胖给累坏了。
我们走在前面,小胖父子跟在我们后面,因为抱着大石头,他们走不快,落在了后面。
“你说这个小傻瓜怎么对你那么好啊?我们几个朋友都来过N多次了,哪个人有你这样的待遇?第一次就给看宝了。你说说这是什么原因呢?”杨平安问道。
“可能这就是一种缘分吧。”我回答。
“我看这个小傻瓜是看上你了吧?”说完,杨平安发出了一阵令人厌恶的震颤的笑声。
愤怒可能使我的脸庞发红,我克制着怒气说,“你不要瞎讲,我的儿子都比他大。可能是他从小没了母亲,对我有一种亲近感吧。”
我话里的火气让杨平安的眉头一皱,同时质疑道,“你才不要乱讲,你一副小姑娘的模样,怎么儿子就比他还大了?”
说话间,已到了吃饭的地方,闻到菜香,我失去了解释的兴趣,我只想大快朵颐。昨天是杨平安请的客,今天他一无所获,我得还他这顿饭。
今天吃饭时,我特地坐到了小胖的身边,他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让我突然心生爱怜。一席饭,小胖很争气,没有打喷嚏,一直在呵呵笑着吃面吃菜。
“小胖,吃完饭跟叔叔一起逛市场好不好?”杨平安笑眯眯地对小胖说。
小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严肃起来,跟他爸爸咕噜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小胖爸爸报歉地对杨平安说道:“小胖说,他要看着石头,就坐在车子里等你们,你们自己去逛吧。下星期五再陪你们逛。”
失望至极的神情出现在杨平安脸上,但他也无可奈何。
“你们去逛吧,我陪着小胖在车子里等你们。”我说。
“这是一个好主意,你们可以增进一下感情。”杨平安的脸上露出了猥琐的笑容,“美女,希望你能帮我们美言几句,让我们下周五也好有所收获。这样的话,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了。”
我起身想要结账,但杨平安抢先一步结了,这让我有种欠了他的感觉。
走出饭店,小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你和小胖两个人待在车里没事吧?”
“没事,车窗打开就可以了。”我想到了小胖身上的那股特殊的味道。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小胖才肯把大石头放到后备箱里。我让小胖坐在车子的后排,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这让我们近在咫尺又保持着距离。一刹那的失望过后,欣喜又回到了小胖的身上,他的每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了。他站起身,扒着副驾驶座的靠背,脸都快凑到我的脸上来了。我后悔不该把大石头放到后备箱里,就该让他抱着,这样他就老实了。
“坐好,不然阿姨生气了。”我正色对他说。
他嘻嘻笑着坐好了。
“小胖,你爸爸不是说摊主看到你看中的石头,都会出高价的。但为什么这个摊主会卖你这么便宜?”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他,阿达西,朋友。”因为说这些话很费劲,他的口水一直在流。
我连蒙带猜,应该这个病摊主是小胖的朋友,所以不计成本把石头便宜卖给他。或者是小胖跟他说,我是他的朋友,这次便宜卖我,下次带个大佬过来让他斩一下。不过也不对啊,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交流。也许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的交流,一个眼神就可以了吧。
坐了没几分钟,小胖就站起来了,扒着车椅靠背说,“石头,不要------切,寄,回家。”
我一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回头接触到他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他的意思了。那双眼睛有关切,有担忧,分明是在告诉我,石头若是在这种地方切开了,露出好肉来是很危险的,可能会被打劫,我一个弱女子会有危险。所以大石头直接从邮局寄到我上海的家里,在上海切就安全了。
这个小胖,行事与正常人不一样,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但他总能切中要害,无论是对石头还是对人。我的心中再次涌起感动无数,我拍了拍靠背上他的胖手说,“小胖,我和小柯小郭一起来的,我们说好买了石头大家平分的。”
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过这样的约定,只是我想若没有小柯小郭,我也不会认识小胖,也不会得到这块神秘的大石头。一为报恩,二为安全,三人平分是最好的办法。
听到这句话,小胖坐了回去,不再说话,我回头看到他谜一般的目光静滞而阴沉。他的这个样子让我很心疼他,就像心疼儿子一样。我下车拉开后座的门,坐到了他的身边。他疑虑重重地看着我,面无表情。他一直在守护的大石头竟然不属于我一个人,这对他的打击很大。
“小胖。”我想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话,但他却把双手伸向车窗外,朝着空无一人的外面挥舞着,像个真正的傻子一样。我感到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压垮了,心中犹豫起来,要不然就按小胖说的,一个人独吞了,把石头寄回上海好了,这样应该就不会刺激到他了。
“小胖,你希望我把石头寄回去,不要给他们对不对?这块石头真的很好吗?为什么外表一点看不出来啊?我玩和田玉也好多年了,和田玉基本都是明料,出现奇迹的情况很少。”
小胖停止舞动双手,但是并没有把手从车窗外收回来,他趴在车窗上,脸朝着外面,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小胖,你能把脸转过来吗?”我尽量用特别柔和的语气跟他说话,让他自小就失去母爱的一个有病的孩子能感受到身边有爱的温暖,感受到一个女人温柔的友谊。
小胖把头转过来了,我惊讶地看到他的眼睛里饱含泪水。他竟然会哭?但是他为什么伤心呢?他什么话也不肯说,就这样一直用泪眼看着我。此时此刻,我发现我对他产生了温暖的感情,我很想把他揽入怀中,像安慰儿子一样安慰他。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他从来就把我看成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比他大多少的小姐姐来看待的。他对我的感情更像是爱情,一旦让他的这种爱情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车子外一个人也没有,车子里只留下我和小胖两个人,在这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默然相对。
“要不然我们下去走走?车子里太闷了。”虽然开着窗,但是小胖的体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越来越浓郁。
小胖不放心地看了看后备箱的大石头。
“我们不走远,就在车子的周围站一会。”我说完,率先打开了车门,我急于下车,车子里的味道让我想吐。
见我下车,小胖也赶紧下来了,我们就站在车子旁边,也不敢走远。
“你------喜欢我吗?”站了一会,小胖突然红着脸问了一句。
“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我当然喜欢你。”
小胖的面部表情顿时开朗起来,额头上也闪出了激动的汗珠,他朝着我呵呵傻笑起来,口水又顺着口角流了下来。我也朝着他微笑,我心中曾对他的厌恶和恐惧在他为我拼命保护那块大石头的时候就溶化掉了,成为了温情。
“小胖,那块石头,到底是我寄回上海的家里好呢?还是和小柯他们一起去切的好?”
“随便你。”小胖含混不清地说,此时,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伶俐的表情。
他的意思是这块石头是我的,怎么处置是我的自由。这个孩子好像开窍了。
小胖爸爸过来了,我看到他的身后远远地跟着小柯他们几个。
“小胖没有惹你生气吧?”显然这是小胖爸爸最关心和担忧的地方。
“当然没有,他很乖。”我看着这张沟壑纵横的脸回答道。苦难比岁月对他伤害更多,他的前半生的经历肯定是我们不曾想得到的。不过现在好了,他有了天才小胖,他的后半生可以享清福了。
小柯他们过来了,除了杨平安手里抱着一块大石头,其他人都没买料。
“小伙子,”杨平安抱着大石头气喘吁吁地对小胖说,“我把车直接开你家了,今天就在你家切了。”
小胖看着他手里的石头,不断地说道:“炮弹,炮弹。”
杨平安的脸立刻黑下来了,他知道自己的钱都扔水里了,这种情况下,不切的话还能回本,一切就全垮了,只能扔垃圾桶了。但他似乎很不甘心,执拗地说:“你真的能看得这么准?我就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小胖不再说话,低着头,用脚搓着地画圈圈。
“看你小小年纪,装疯卖傻的,会看石头,会撩女人。”杨平安说着,瞥了我一眼,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顿时感到异常愤慨,企图用激烈的言辞来回敬。但是小柯制止并岔开话题说,“大家快上车吧,我还想一睹为快呢,看切石头去。”
“你真的确定要去切吗?”小郭问杨平安。
“当然!”杨平安透过齿缝恶狠狠地吐出这两个字后,就抱着石头上车了。
我感到一阵无奈的愤怒在全身奔涌,他凭什么怒不可遏,出语伤人?就因为小胖没给他看石头而给我看了吗?他凭什么就心安理得地认为给我看了就一定得给他看呢?萨依巴格乡,因为有杨平安的出现而让这个地方显得阴沉、庸俗,令人压抑。
车子启动了,车窗外一晃而过的天空、太阳和灰尘,小胖的体味在加重。我很快就不再去考虑杨平安的所作所为,一心只想着回去,可以一看究竟。
“凌老师,你这块大石头是回去后马上就开呢?还是先放一放?”小柯问到。
“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石头,你们决定吧。”说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语气在加重。
“不用的。”小柯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已经被小郭打断了,“凌老师果然是文化人,上品,讲规矩,我们三个人一同来的,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见小郭这么说,小柯把嘴巴闭上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胖,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但眼神分明在说:你的决定都是对的,我无条件支持你。
我朝小胖笑了笑,然而这个笑容连我心中感激之情的一半都没有表达出来。见我朝他笑,小胖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看到他这个样子,一阵莫名的激动瞬间涌上了我的心头。今天的事情,让我完全转变了对小胖的看法,我感到我的全部心灵都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了。
一到小胖家,杨平安和小郭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催着小胖爸爸赶紧切石头。他们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情,心里只充溢着一个热切的愿望——石头切开,会有奇迹。
小胖爸爸宽敞的玉雕室里有全套工具,小胖搬起杨平安的石头,但立马被他阻止了,“先切美女的吧,我的不急,我已经抱着一种顺从天意的精神了,但我对美女的这块石头很好奇。”
小胖朝我看看,我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于是他放下杨平安的石头,把我的石头搬到了切割台上面。小胖爸爸坐下来,准备切割了。
切割石头的刺耳声音响起,飞扬的水花喷溅到我的身上,我想逃离到门外去,但看他们都聚精会神的样子,就不好意思单独脱逃了。
最边上的一块切下来了,表里如一,灰突突的,颗粒粗大,糙得就像是一块真正的鹅卵石,一点玉性也没有。杨平安笑了,那是一种幸灾乐祸、洋洋得意的笑声。
“我就知道,外表是这个样子的,里面全是炮弹。这样的料子我切过很多次了,次次都这样。我就说了一定要买表皮看起来有青花特征的,每次我切赢的料子全是青花。”小柯说,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
“急------急什么?继,继续。”小胖结巴地说完,发出短短一声冷笑。
小胖爸爸开始往更深处切,切第二片。小胖那双含笑的眼睛,一会儿狡黠地瞥视一下我们几个人,一会儿又低头注视着兢兢业业在干活的爸爸。
第二片切下来了,似乎隐隐露出玉的影子来,不出意外,再往里切一点点,就应该露出满肉来了。我的心怦怦乱跳,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切第三片吧。”
“这第三片得用线割,不然太浪费料子了。”小胖爸爸说。显然,我这样相对外行的人都能看出来里面露肉了,何况是老玉雕师呢?
我抬头接触到小胖那双含笑的眸子,他牵动的嘴角,他的喜悦与关怀都在他的每一寸肌肤里。这种细致微妙的感情尽管难以用语言表达,因而也无法形容,但是我心里却深深感受到了。我的眼眶有一点点无法遏制的湿润。
天已擦黑,我们一行人先出去吃了晚饭,然后再回来继续切割。
线割的速度很慢,所有人都全神贯注不厌其烦地注视着这极慢的节奏。小胖缓缓地移到我的身边,用手指碰了碰我的手。一接触到他的手,就让我从头发尖到脚趾都颤抖起来了。我知道这不是害怕也不是厌恶,我拿开手,努力用目光追随线割的节奏,但我的内心无法平静。小胖身上特殊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就像习惯于他看我的眼神。
突然,人们欢呼起来了,我看到白花花的一片,这是一块石包玉,里面包裹的不是糖玉,不是青花,竟然是白玉,而且完全没有窜脏。
“太好了,能出好多个手镯。”小郭声音颤抖地说,“大叔,把这块籽料切成三块,我和小柯、凌作家一人一块,这是我们共同投资的。”
我感觉像被抽空了一样,我看到小胖气愤的目光,我想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到院子里,告诉他不要生气,有三分之一我已经很满足了。但是我感到浑身精疲力竭,虚弱的两腿迈不动路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房间的,我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小柯和小郭拿着切好的三块料子上来,让我先挑选。其实没什么好挑的,三块都差不多。小柯和小郭给了我两千块钱,我就算是一分钱没花,白拿一块料子了。
“谢谢你。还有,小胖父子的劳务费我们也给过了,你不用给了。”
“给了多少钱?”
“开出那么好的玉,按规矩给十万元,这次带的钱不够,先给三万,下次等我们卖了后再给剩下的七万。这次本没有我们的份,是你让给我们的,我们心里清楚,所以你就不用给了。何况你也不卖玉,你只是收藏,永远缺钱的。”
我看着他俩,他们还是很讲义气的。
“这次过来我们收获很大。明天就回去吧,住在这里打搅他们父子不好。如果你想回上海就回上海,不想回,就先跟我回和田市,下周你想过来的话我们再过来。”小郭说。
“当然不回上海了,先一起回和田市吧。下周若是小胖父子还愿意接待我们,我们再过来。”
“那就这么定了,你早点休息。”
“杨平安呢?”
“他的石头切垮了,已经走了。”
看着他们下楼,我拿上这两千块钱,走到对门去,敲响了小胖的房门。小胖开了门,我把这两千块钱递到他面前,“小胖,这个给你买糖吃。”
小胖伸出手来,我以为他要接钱,没想到他是把我的手连同钱一起推开,“我不要------你,写书辛苦。”
虽然早已猜到他不肯收钱,但是他的回答带给我的震撼不亚于是八级地震,一刹那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不哭。”他用袖管给我擦拭了一下眼泪。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收下钱,这样我心里对你的愧疚会少一点。”
听到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小胖的脸色顷刻间就变了,“明天------走?”
“是的,下周再过来看小胖好吗?”
“真的,会------来?”小胖的眼睛里又燃起了希望。
看着这双真切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的闪光似乎会使我的脸着起火来。真想用力拥抱一下这个孩子,但是矜持还是让我和蔼可亲地对他说,“小胖乖,阿姨下次再来看你,早点休息吧。”
“不要。”小胖急了,仿佛此一别就千百里的感觉。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中不忍,“那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好吗?”
小胖一听,兴奋的点头如捣蒜,口水又流下来了。
我带着他来到后院,想起之前被他吓到的那一幕,我突然想笑。
月光如水,淡淡地洒在核桃树上,树下有一张石桌,四只石凳子。我们坐了下来。黑暗中,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喜悦的笑容。
“小胖,我有一种预感,你这样帮别人看石头,是属于泄露天机的,这是会耗损自己的福报的,以后尽量少帮别人看石头好吗?”
小胖显然听不懂我的话,但最后那句少帮别人看石头还是听懂了,他期期艾艾地说:“我只帮------嗯------神仙姐姐------看石头。”
“也不要帮我看,这一次开出的石头那么好,我也不希望自己老有这么好的运气,这也同样会耗损我的福报。小郭和小柯拿了玉石是要去卖的,但是这块,我会永远珍藏起来,看到它,就像看到小胖一样。”
小胖哼哼哈哈起来,显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小胖,你不肯收我的钱,但请你把这2千块钱给卖我石头的人好吗?他都不知道这是一块那么好的石头,可以出差不多9个白玉手镯,一个籽料的白玉手镯至少得要十万块吧?”为了方便他能听清楚,我说的很慢很慢。
“是的,”小胖的话突然清晰起来,“所以2千块相比那么多手镯,算,什么。”
我的脸在黑夜里燃烧起来,我为我的小气而脸红,“那我再多拿点给他。”
“这是买卖,已经------结束了。”小胖的声音突然愤怒起来,仿佛我破坏了规矩一样。我吓得不敢再吱声。但是想到我手里的那块料子能出三个白玉手镯,心中还是内疚,我想到了那张病恹恹的黄脸。
小胖垂下目光,又猛地抬起来,“你------不走,好吗?”
我抬起手却猛地撞到了石桌子上,一种麻木感传遍整个手臂又通过腕部抵达到指尖。小胖不切实际的恳求像一块铅似的沉在我的心底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想到了这句话,出口却是,“我们马上就能再见面的。”
“你------一定要来。”小胖的声音低下来了,口气也变得谦卑了,仿佛怕我一不高兴,就再也不回来了。他是怕我走后,处在欢乐的,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中,很快就会把他忘掉。其实他不知道,经过这些天的经历,我今生今世都会牢牢将这个孩子铭刻在心里的。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越过悬挂在我头脑中那层厚厚的窗帘,与我赤诚相见了。
我们都不再说话,夜色漆黑,澄澈的苍穹中星光闪烁,四周万籁俱寂,如同死一般的宁谧。在这种安静的气氛中,偶尔一两声虫鸣都是那样的悦耳动听。
“太晚了,我们回房间休息吧。”我站起身,但是小胖却不愿意站起来。我硬起心肠,一个人回房了。回到房间往窗下一看,小胖依然坐在老地方一动不动。窗下的后院因为有了小胖孤独的在黑夜里的身影而显得荒凉凄清,我的眼泪突然就奔涌而出,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了我的心,让我的心生疼生疼。
我们带着对于下周的行动生出的亲切而又期待的柔情离开了小胖家,离开了萨依巴格乡。小胖追出车子好远,直到将他胖大的身形完全抛出视线。
见我情绪不高,小柯和小郭不断跟我说着话,想逗我笑。一路上阳光艳丽,空气纯净,我心中莫名的悲伤逐渐消失了。
回到和田市后,小柯住在小郭家,我找了家离他们不远的宾馆住下。接下来几天里,看他们把赌赢的那两块料子做成成品,在做的过程中,东西就被小郭的大客户们都订走了。看来不缺有钱人,缺的是好东西,只要价格不离谱,出手是很容易的。苦的是那些玉农,贫穷迫使他们在最深重的痛苦中扔劳作不息。就像那个2000块钱就把这块玉石卖掉的人,看起来病得不轻,却还在坚持,只为了全家人的餐饭。
周四很快就到了,我们驱车再次去往萨依巴格乡,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小胖了,我的整个身心都想翩翩起舞。
突然,我看到小胖从车子的旁边一掠而过。
“小胖。”我叫道。
小郭放慢了车速,“没人呀,你看花眼了吧?”
“是啊,我也看的很清楚,这一路就没人。”小柯说,“你是不是晚上没有休息好?要不然闭目养神一下吧。”
我依言闭上了眼睛。小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在笑,没有流口水,他的微笑越来越鲜艳,他笑得那样好看,就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笑得灿烂,我的眼睛几乎被这微笑照瞎了。
我睁开眼睛,不敢再睡,总觉得诡异。
“天哪。”小郭忽然叫道。
我往前方看去,只见小胖家的两层楼别墅的地方是一片废墟,围着一些人似乎在清理废墟垃圾。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在看聊斋志异,小胖父子其实是狐仙,别墅是他们用法术变的。但是聊斋志异中狐仙都是把坟包变成豪宅的,等到男主第二次找的时候,原地看到的只是坟头。为什么小胖家的别墅不是坟包,而是黑乎乎的废墟呢?仿佛是火灾后的现场。
小郭和小柯下车去打听了,我的双腿发软,中邪一样动不了了,只能透过车窗,看着他们跟村支书说着什么。
十几分钟过后,他们上车了,叹着气调头往回开。
我说不出话来,一把抓住小柯的肩膀,用力捏过去。小柯吃痛回头说道,“我们走后第三天,小胖爸爸去一户人家家中雕石头,石头太大,带不回来,他带着工具上门服务的。就在这天晚上,小胖家不知什么原因着火了,等他爸爸看到火光赶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你是说,小胖被烧死了?”我终于能说出话来了。
“是的,烧成灰了。小胖爸爸抱着儿子的骨灰离开了萨依巴格乡,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人们猜测,他带着儿子回老家了。”
我捂住嘴巴,哭不出来。怎么可能?即使我一直都认为小胖不是凡人,是天上的童子下凡。但是他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突然离世,我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我与他的约定竟就成了永恒的遗憾,这将会是我余生的内疚,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快乐了。
“你也别太难过了,都是命。”小柯安慰道。
“如果那天,我不跟你们走,留下来的话,小胖就不会死了。”
“如果你留下来,说不定连你一起烧死了。”
我的眼泪终于能流出来了,眼睛被蛰得生痛,就像被火烧一样。我紧紧闭上眼睛,先前的梦境重现,耳边是我自己的嘶叫声。我看到小胖从火海中挣脱出来,跑到我的身边,伸出胳膊挽住了我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