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玩听得正入神,啧了一声:“你这符还挺懂分寸。”
钟馗洋洋自得:“想学么?”
“emmmm,感觉跟我房间里装的摄像头差不多,有些下三烂。”
“哼,我这非礼勿听符,张弛有度,哪里下三烂了?”
李玩:“其实我喜欢下三烂的东西。”
钟馗重重点头:“嗯,是下三烂,这非礼勿听符,偷听人家说话,是我的术法里最下三滥的!”
李玩:“但是——我不喜欢学下三滥的东西。”
钟馗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他没有胡子,所以只能瞪眼:“你必须学。”
李玩开始转移话题:“按照他们刚才说的意思,那网站背后的势力不简单。”
钟馗摸着下巴:“他们说的那个田野,到底是谁?”
“田氏集团,大地产公司,势力网渗透各行各业。如今很少有哪个行业的头部公司,没有田氏集团的控股和投资。”
钟馗一边扒拉着那些帖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李玩讲话:“如果那网站真是田野创立的,方队长能抓他归案么?”
李玩又想起了精神病院院长和孤儿院院长。
他们明明已经死掉了,罪行却还是没有曝光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无力感,江焰又怎么会离开警队?
李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斟酌了很久才说:“希望可以。”
钟馗瞥了眼吊死鬼,她身上的黑煞白气似乎更重了。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钟馗点进田思思的个人主页,手轻轻一挥,所有的帖子从屏幕里飞出来,悬在半空,像一个个小的半透屏,周边泛着淡淡金光。
钟馗还是舒舒服服倚在沙发里,轻轻晃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动着那些帖子。
它们主要是田思思生前拍摄过不同女性。
那些女性出身不同,人生轨迹不同,所处的行业几乎遍布各个领域。
钟馗从纷乱的帖子里挑选出几篇,挪动到面前,轻轻摸着下巴:“我想,她在等。等一件事被完成,这件事,既是她的执念,亦是她的怨念。”
他看着田思思被联合国授奖的那篇帖子:“今天是不是7月25日?是田思思获奖一周年啊……九点正颁奖——”钟馗抬手看了看表:“马上就九点了。”
玉兰公馆在市中心,站在落地窗之前,可以看到CBD最高楼的外立面电子大屏。
九点正,电子大屏突然闪了几下,活泼靓丽的化妆品广告不见了。
短暂的黑屏后,开始播放一个女人的生活影像。
俯视或相对平视的视角,主要是睡觉之前或者洗澡时的片段,是的,全部是赤裸的,一丝不挂的。
是被剪辑过的,一段一段拼接在一起,几乎解构了这个女人生活里的一切隐私。
视频不长,差不多三分钟,剪辑手法非常专业,最后的镜头从女人身上移到了墙上空调旁的插销孔洞里,漆黑的孔洞里,有一丝反光,镜头拉近,曝光,拍出了隐藏在孔洞里的微型摄像头。
李玩对视频里的环境很熟悉,那是她现在租住的地方,而视频中的主角,是已经自杀的田思思。
光圈一闪,视频结束,一张女人不施粉黛的脸出现在大屏上。
“大家好,我是摄影师田思思,大家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今天是2024年7月25日,一年前的今天,我因拍摄了很多女性主题的照片,被联合国授予了Thepowerofwoman。
那之后我去了越城,希望在那里找到一些市井的、烟火的女性特质,但我没想到,我在那里找到了更值得拍摄的女性境遇。
我在梨花上院租住期间,在屋子里发现了隐藏的微型摄像头。我那时有种恐惧感,也有种羞耻感。
我没有想到,我靠摄像头记录一切,如今却会被摄像头记录。
我不敢报警,我怕摄像头录下来的我,有朝一日会成为证据,会传播各处,被所有人来回审视。
我找了很多朋友帮我,有人根据摄像头编码,查到了返回端IP,也有人顺藤摸瓜,查到了一个叫做Undersea的网站。
这个网站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女性裸体影像。也包括我自己的。
我看过那个网站之后,恐惧和羞耻都消弭了。
以前,我总是试图说明女性是可以独立的,是可以创造更广大的社会价值的。
现在,我才发现,原来女性永远是在被审视的,是不过不同人有不同的审视角度。
我突然明白,我们该拒绝的不仅仅是不被物化,而是不被审视。
Undersea这个网站,我也找人查过了,它的创立人叫做周芯。
周芯曾是田氏集团董事长田野的助理,也创立网站,完全是在我父亲的授意下,我父亲给了他两千万。
我父亲做事缜密,不留破绽。
我会知道这些,得益于我之前拍摄过的、不同身份、不同行业的优秀女性,但我想警方很难定他的罪,这些人会给我消息,但她们可能不会出庭作证。
我不一样,我已经死了,我什么也不怕。
“田野,是我的父亲。我深知他的权势范围,就算这条视频曝光,可能他也没办法得到应有的惩罚。
但我觉得,起码每个购买过田氏集团置业的东西,应该好好检查一下家里每个角落,每个打算购买田氏集团相关产品的客户,应该好好重新考虑一下是否更换厂商。
最后,希望所有女性,拥有真正的相对自由,逃脱无处不在的被审视,或者说,起码有勇气面对无处不在的被审视。
视频最后将附上一份Undersea所有高级会员的名单。”
长长的名单,跟电影最后的演职员表一样漫长,只不过每个名字都匹配了相应的照片和简单的人物说明。
黑场。
视频结束。
又是靓丽的模特,戴着粉色的兔耳朵,在嘴唇上涂抹着粉色调的唇釉。
社交网络已经彻底瘫痪。
因为几点正,这条视频几乎在全国范围内的CBD、各大公共区域广告屏幕、大部分电视台都进行了播放。
视频总共不到十分钟,十分钟之内,田氏集团股价直线下降,几乎已经跌掉了一半。
钟馗看着面前的帖子。
那些女性,有政要高官,有电子信息行业的牵头者,有流媒体领域的垄断人,有短视频工作者,有电视台中流砥柱,有清洁工、保安、秘书、家庭主妇、外卖员……
这是一场个人的献祭,也是一次集体的围猎。
这是田思思最后一部作品,以女性力量为主题,是流血流泪的革命,指向了勇气和抗争。
李玩觉得她甚至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喧嚣议论声。
钟馗突然问:“你说,事情闹到这么大,这个田野,会被制裁么?”
李玩对此持悲观态度:“既然网站不是他亲手建立的,拿什么制裁他?田思思献祭自己,就是因为知道法律制裁不了他,想通过舆论,毁掉他。”
钟馗长叹:“你们人间的律法,这么几千年了,从未真正完善过。”
李玩:“那你帮帮忙啊,神仙大人。”
钟馗笑了。
是一种,很自信,很得意的笑。
就好像你跟随便一个男人说:你能吃屎算你厉害。
男人笑了一下,吃了口屎,转过头又笑了下:厉害吧,叫爹。
李玩不太能受得了这种笑,五官都挤在了一起:“你笑什么?”
“我笑你对本仙提了太低级的诉求。”钟馗死死盯着田思思的鬼魂,缓缓抬手,双指覆在右眼之上,指尖金光缥缈,唇间低语:“此目通阴阳,可入恶人眼,现!”
钟馗放下手,右眼变成了深灰色。
田野正在办公室里摔手机,突然觉得眼睛凉飕飕的,伸手来揉,揉完再睁眼,看见一个白衣女人,披头散发,站在客厅中间,双脚悬空——是一个陌生的客厅,是另一个空间。
他又揉了揉眼,再次睁开,鬼脸贴在他眼前。
挺出口腔的白灰色舌头,几乎抵在他的脸上,双眼突出,通红的眼白,黑到快要烂掉的瞳仁。
田野甚至觉得他能闻到那张嘴里吐出的冷冷的腥臭的气味,全身一软,瘫在了椅子里。
然后他看到那青白色的脖颈上,是一道紫红色的勒痕,眼下因充血而布满红色血点,血点之中有一颗痣。
五官并没有严重的变形和腐烂,田野终于辨认了出来那面貌,颤声道:“思思,是什么思思?”
鬼魂不说话,只是凝视着他,血红的眼球瞪着他。
田野:“思思,你是我的亲女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你是记恨你自己被偷拍么?!
思思啊,家里那么多房子你不愿意住,非要到外面去瞎胡乱跑,外面的世界本来就是很危险的你知道么?!
你死都死了,还要这样害我,你何必呢!你知道我现在不只是一个人,我身后这么大的集团,养着多少人!就因为这个破网站的事!你这样搞我!你真是太幼稚了!”
田野举起墙边供奉的一尊玉观音,砸向了田思思。
玉观音透过田思思的身体,砸在玻璃上。
钟馗冷笑:“枉为人父。”
他变化手势,双指交叠,指向田思思,田思思身周环绕的黑煞白气混合纠缠,如暗云四合,腾然环绕而起。
钟馗嘴里念念有词:“冥冥魂气,应变无停,驱邪缚魔,不染六尘。”
黑白魂气杂在一起,气势如龙,一飞冲天。
田野眼见田思思的鬼魂被黑白二色之气淹没,黑气冰寒,白气似烟,朝他面前席卷而来,似巨蟒蜿蜒,横跨层楼,停在他的面前。
田思思青白的脸,从团团魂气中现出,居高临下盯着他的双眼,紫涨的嘴唇翕动。
田野的瞳仁一下子扩散,整个眼睛都变成了黑色。
他拿起桌上放的黄铜葫芦摆件,走到落地窗边,一下一下砸着玻璃。
玻璃出现蛛网状裂痕,有些碎渣落下,他的指关节被划烂出血,但是手依然没有停下。
一下接一下,用那已经染上鲜血的黄铜葫芦砸着玻璃。
玻璃终于整块碎裂。
高处的风很凉,灌进来,吹起他的领带。
田氏集团大楼顶楼,四面都是落地玻璃。
记者蜂拥而至的时候,朝南的那扇玻璃,突然破裂,有人坠落。
掉在空旷的广场上,碎成一摊。
血肉飞溅,白骨散开,不成人形——也不成任何形。
血泊里散落着一条领带,深绿色领带,真丝定制款,背面用金线绣了两个字:田野,即使被血沾污,依然闪闪发光。
钟馗放下手,深灰色的眼睛恢复正常。
“田氏集团董事长田野,从田氏集团顶楼坠落,已排除他杀可能,疑似因田思思曝光的视频畏罪自杀,田思思的视频已经引起了民众广泛讨论……”
夜间台很快就播报这条新闻的时候,田思思身周的魂气正在缭绕消散,她也一点点变得透明,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李玩看着新闻:“大师,你杀了人。”
钟馗不知道从哪里端了杯茶,一点点啜饮:“话不要说那么难听。你看到的,我一直待在这里,哪都没有去。”
李玩完全无视他的插科打诨:“你之前跟我说,活人的事,不归你管,可你现在杀了人。”
钟馗淡淡道:“不归我管,不代表我管不了——而且,我跟你说过,色鬼也是鬼。”
李玩沉默良久:“有朝一日,我也要杀人么?”
钟馗很认真地看着她:“李玩,你觉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该死,但是却没有死。”
李玩没说话。
钟馗继续道:“怨鬼大多有冤,既然你们人间律法平不了这些冤,那就由我来平。”
李玩看着他。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件日常生活里最平常的事,可是说得斩钉截铁,好像一直以来就该如此,也本该如此。
他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睛也看向李玩:“你问我的问题,我也曾问过别人。她告诉我,人有好坏,鬼无善恶,欲除阴间鬼,须祛人世恶。”
李玩扭头去看电视里的新闻。
不少群众已经自发围在了田氏集团周围,田思思曝光出来的网站高级会员,也都开始被围堵。
窗外天气阴沉,暗夜无光。
但是,曙光总会来的。
李玩冲钟馗笑笑:“大师,不管你是不是钟馗,是不是神仙,我现在觉得,能拜你为师挺好的。”
钟馗也笑笑:“既然好,不然那10w块你别收了?”
李玩站起来,伸了个僵硬的懒腰:“突然好困,得睡觉了。”
钟馗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但不是因为李玩的突发困倦,他盯着电视:“你看。”
新的新闻。
记者既慌张又兴奋地做着播报:“我现在在越城新区百里路,就在刚才,这里发生了一起恶性伤人事件。有一个身高约175的中年男性,被一辆保时捷撞倒,与车主发生争执,争执过程中与车主发生肢体冲突,造成车主重伤后逃逸。更重要的是,受伤车主疑似是undersea建立者,周芯。”
新闻里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但是李玩知道,来不及了,周芯已经死了。
一道头破血流,面目模糊的鬼影,正飘在记者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