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土地的这种关系让我们中的一部分可以有足够的空闲时间呆在原地,而当这其中一部分人选择将这些空闲时间用来读书和思考时,思与道便如作物般从叫做汉人的这片土地上播种发芽成长了。”
“土地虽然限制了汉人的脚步却又给了汉人另一种自由,这是一辈子在马背上追逐更多更广土地的胡人没有的。”
“阿拓,我想让你试试汉人的生活,试试这种既被土地绑住的、又能得了空闲的生活。你自己试过后就能明白,如果给我们二十年无须用兵的太平光景,那将会造就怎样的一副盛世宏景,而思与道用二十年发芽成长后又会结出如何丰美的果实。”
“所以……这就是你觉得胡人不配让天下太平的原因?”
俩人都知道他们其实根本没有绕过那个话题,于是乎在某时某刻,它会重新被某人提起,然后再度横亘在他俩中间,以某种……更无法被他们回避的方式存在着。
“我不知道……”诸葛承的语气依然茫然,可他突然眼神坚定地看着阿拓。
“我不知道别的胡人到底是怎么样的,我其实根本不了解他们。我甚至都不算了解汉人不是吗?不过几天前我连该怎么种地都不明白。我既然不了解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去判定他们配与不配呢?”
“那么,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的话,胡人的生活,你愿意去看看吗?”阿拓的眼里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等我们彻底解决长安和祭天局的事后,我们一起回到我的家乡,去草原上看看,像是你现在教我汉人的生活是怎样的一样,我来教你胡人的生活好吗?”
“好,我们一起去草原看看,也许在那之后我们就会知道,怎样才能让天下太平。”
第43章
明白这种得闲的意义后,阿拓也终于开始学会慢慢享受这种闲适。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在书房里看书,诸葛承有很多书,洛阳城里有更多,他们去城里时就会带几本回来,诸葛承买书并不会只挑经史子集,用他的话说叫雅有雅的好,俗有俗的妙。阿拓也不在意,有自己想看的家里没有的就去买来,不知道想看什么的话就去诸葛承书案上随便拿一本读读也很有滋味。
阿拓读书时并不闭门造车,他有想法时会和诸葛承探讨几句,有不懂的也会问。他们俩的想法并不总是一样,阿拓认为这很合,来自草原的孤狼和长在灵山上的白鹤眼里的世界会不同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阿拓并不会避讳自己想法中本身残忍的部分,他不会为了讨好而刻意隐藏自己的獠牙,就如同诸葛承也不会去刻意凸显自己的清高一样。
比起阿拓来诸葛承的确显得慈悲,可他并不觉得这种慈悲本身足够让他站在某种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于阿拓的想法指指点点。他只是有幸在这乱世里清清白白地长成了一只白鹤,而阿拓也只是不幸地被这乱世逼成了满身鲜血的孤狼,而幸运本身并不能构成炫耀的资格。
成为汉人或鲜卑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自己可以选择的事,然而他们至少可以在衣着上相互靠拢。诸葛承终于实现了自己看阿拓换上汉人的衣服的愿望,只不过不同于他给自己挑衣服时喜欢朴素的品味,给阿拓选材质纹样配饰时诸葛承喜欢极尽华丽之能事。
“你不觉得这太过了一点吗?”
阿拓看着那一层又一层的绢纱觉得自己连路都快不会走了,而诸葛承只是双手撑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可是这样好看啊,你就适合富贵的,毕竟拿你的命可以抵江山呢。”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夸别人要别人抵命的。”
“我也不想的,可那是江山啊。”
诸葛承想努力摆个严肃表情,好证明他这人抱负甚重为了江山可以负心薄幸,然而看着阿拓时温柔的眼神和偷笑的嘴角却又显得这个表情很没说服力。
“哎……郎心似铁啊。”阿拓笑得无奈又包容。
“那我也只好江山为重了,不然就显得我亏了不是?”
“阿承生气了?”阿拓看诸葛承嘴角渐渐淡去的笑容,眼里似乎也没了神采。
“别信刚刚那句,我胡说的。”
“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们两个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就在那里妄谈江山啊天下的,是不是狂了点?”
“可是我们的牌位放在那群人一起啊,那些可是都谈过江山天下了的人。”
“那他们谈时也曾像我们现在这样吗?”
说出这句话的诸葛承突然愣住了,一些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后将那些前后因果终于完整地串联了起来。而在这一刻,诸葛承方才明白了他离开诸葛亮的草庐前武侯看他那最后一眼里究竟包含了什么。
阿拓看见了诸葛承眼里瞬间涌出的悲伤,那悲伤像是在他的主人在想通了什么之后破笼而出的野兽。于是阿拓应激般地想起了鬼谷里他原本以为的会让那些牌位的主人们死不瞑目的摆法。
如果从一开始那些人就并非死不瞑目而是无可奈何呢?如果鬼谷里并排的牌位才是这些人这一生求而不得的最近的距离呢?
阿拓也瞬间看见了那只野兽,仅仅是惊鸿一瞥就让他恐惧到几乎不知所措,所以他快步上前坐到诸葛承面前用自己的手包覆住后者握拳的双手,阿拓能感受到他们彼此的手因为紧张而禁不住的颤抖。
“不,不会的。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他知道他想做诸葛武侯,可他真的不想做司马宣帝。他明明在好好地学习汉人的活法,阿承也答应了和他去学胡人的活法,所以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